易卦識凶 006
夭兒10
孝子
淡墨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嘴唇囁嚅,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方晏收起同荀舒在一起時的玩鬨表情,板著一張臉,披上縣尉的氣勢,不怒而威:“讓開。”
淡墨沒有動作,衙役上前將他推開,而後一腳踹開了緊閉的房門。
酒氣撲麵襲來,嗆得荀舒眉頭緊皺,不自覺退後半步,被賀玄撐了下後背,方站穩身子。
“小心。”賀玄輕聲道。
光線刺入昏暗的房間,驅散汙穢,照亮房中一切。地上堆放著幾個酒壇,大都喝空了,其中一壇滾至門邊,壇中殘餘酒水灑了一地,浸染濕透地麵,留下濃烈酒氣,被鎖在密封的房間中,一夜未散。
屋內一片狼藉,地上散落著不少雜物,混著四處散開的瓷器碎片,像是被人憤怒扔到地上摔碎,未曾收拾。
方晏率先進入屋內,小心翼翼跨過地上的雜物,穿過層層帷幔,走進裡間,一眼便瞧見癱倒在床邊,不省人事的趙元名。
母親死了,做兒子的卻在此處昏睡,彷彿對此事一無所知,實在太過荒謬。一旁的淡墨似乎猜到幾人心中所想,哭喪著臉解釋:“小的一早便來尋過大少爺,可大少爺昨夜實在喝得太多,讓小的滾。小的實在沒法子,隻能將院門鎖住,免得被人說閒話,卻沒想到還是被你們尋了來。”
趙夫人死後,府上亂作一團,其他人或許未注意到趙元名沒出現,又或許注意到了,誤以為他另有安排,倒也算合理。可他作為趙夫人的獨子,趙縣令的長子,趙縣令為何會放任他在屋中酒醉不醒而不管不顧呢?
方晏瞥了一眼一旁的衙役,那人轉身去取了桌上的涼茶,掀開壺蓋子一股腦潑在趙元名的臉上。
隔夜的涼茶帶來冰涼的疼痛,刺激得趙元名逐漸清醒,還未睜開雙眼將一切看分明便怒嗬道:“誰?!”
茶水順著眼睫滑落,茶葉掛在臉上,趙元名用衣袖抹去水漬,方勉強看清眼前的一切。他似是沒想到房中有這麼多人,神情愕然:“你們是誰?為何會在我的房中?”
“你母親死了。”方晏語氣平靜無波,開門見山。
趙元名酒還未醒,大腦混沌,呆楞了片刻後眉頭皺起,怒道:“一大清早的,你們一個個的有完沒完?!她若有要尋死覓活,便讓她去好了!又不是第一次了,休要為了這等小事來煩我!”
這是將這一群人當成騙子了。
饒是方晏鮮少對案件相關之人生氣,此刻也忍不住冷了聲音,雙眸暗含嫌棄:“本官是潮州縣尉方晏,今日為趙夫人被害一案而來。本官有話要問你,你收拾妥當後,速到院中來尋本官。”
說完,不等趙元名反應,方晏一甩衣袖,逃也似的離開這臭氣熏天的房間。
荀舒落後眾人幾步,視線掃過屋內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停在趙元名臉上,停了片刻,方纔在他發怒前離開。
淡墨招了兩個婢女服侍趙元名穿衣梳洗,賀玄走出房間時恰與她們擦肩而過,眼疾手快攔住隊伍末尾的人,笑著道:“這位姐姐好生貌美,可是在大少爺院中伺候的?”
賀玄麵容俊朗,笑得溫柔,看得那婢女紅了臉頰,羞赧道:“回大人,奴婢是在大少爺院中侍候的。”
“那你可知,昨晚這院中是否來了什麼人?”
“昨晚奴婢未在這院中,並不知曉。”
荀舒剛好從屋內走出,聽到這句話忍不住道:“你既是大少爺院中的人,為何會不在這院中?”
“姑娘有所不知,大少爺性子怪,院中不喜留人,平日裡隻有淡墨在這院中侍候,其餘的婢女小廝都住在院外,大少爺有吩咐時才會過來。昨日大少爺心情不好,一整日都沒尋我們上前。”
賀玄若有所思:“我剛剛瞧見大少爺的屋中有許多喝空的酒壇子,你既說大少爺未尋人,這些酒壇又是何處而來?難不成是淡墨一人所搬?”
那婢女搖頭:“那些酒是前日大少爺要的。前日傍晚,夫人曾來過大少爺的院子,那時奴婢恰好在這院中灑掃,聽到二人似乎起了爭執,夫人離開時很是生氣,眼眶也紅紅的。這之後,大少爺便要了十壇酒,將院中所有人驅離。聽淡墨說,他將自己鎖在房間裡,整整喝了一夜呢。”
“小琴,還不快進來!”
屋中有人呼喚這叫小琴的婢女,她匆匆告辭,正要轉身,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道:“不過,昨日吃過晚膳後,奴婢回房時,曾瞧見大少爺一個人從院中離開,向著後花園的方向去了,約莫是酉時前後,也不知是去做什麼。”她頓了頓,雙眸中藏著一汪秋水,眨呀眨地望向賀玄,“奴婢說的這些,對大人可有用?”
賀玄不知怎的,心中一慌,下意識轉頭看向一旁的荀舒,見她沒什麼反應,鬆了口氣,一瞬後卻似有更大的烏雲籠罩在他心頭,壓得喘不過氣。他吐了口濁氣,笑容假了幾分,聲音亦變得悶悶的:“有用的,謝謝你了。”
婢女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地離開,方晏遠遠瞧著,本著賀玄倒黴他就高興的想法,忍不住出言挑事:“賀公子豔福不淺啊。”
賀玄眨眨眼:“破案為重,要不下次方大人親自來?”
方晏冷哼一聲:“也沒瞧見你問出什麼。”
賀玄正要辯駁,突聽一旁的荀舒開口,聲音中似有疑惑:“她酉時遇到趙元名向花園去,趙夫人是亥時到子時之間遇害,凶手會是他嗎?”
方晏呆住,帶著幾分不敢置信:“趙夫人可是趙元名的生身母親,他再怎麼也不至於殺害自己的母親吧?”
荀舒搖搖頭,認真道:“若趙夫人不是趙元名的親娘呢?”
“這是何意?”
荀舒指了指自己的人中,道:“我曾給趙夫人看過麵相,人中一線,與子女緣分甚淺,是無子無女、老無所依的麵相。剛剛我也瞧了趙元名的麵相,父母宮豐隆明亮、黃潤有光澤,是父母俱尚在,且身體健康的麵相。另外,他的山根處似有隱約細紋,剛剛屋內昏暗,我未能看清楚,但若是真的——”她抿了下嘴唇,略有些遲疑,“他大抵是被他人收養的,趙縣令和趙夫人應當不是他的親生父母。”
空氣安靜下來,方晏連同著不遠處的幾個衙役皆震驚地望著荀舒,像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賀玄在心中歎了口氣,輕笑著開口,語氣鬆快:“諸位莫怪,阿舒最近跟著薑叔學看相,見誰都要說上兩句。薑叔昨日還說呢,阿舒看相的本事還未學成,卻到處‘指點江山’,早晚有一日會壞事,諸位就當賣方縣尉個麵子,千萬莫要將此事說出去啊!”
方晏瞥了賀玄,終是什麼都沒說,預設了賀玄的話。縣衙們連連笑著點頭,這事就此揭過。
荀舒低垂著腦袋,緊閉著嘴,生怕控製不住,反駁的話脫口而出。
好在她未煎熬太久,正屋的房門開啟,趙元名收拾妥當,從屋內走出,淡墨跟在他的身後,臉頰上似有紅痕。
院中陽光明媚,趙元名立於亮光下,分毫畢現,臉上宿醉的腫脹,眼下青黑明顯,明明是個還未弱冠的少年人,卻雙頰垂墜,平添幾分滄桑。
這片刻功夫,荀舒的目光聚集在了他的山根處,將那幾條細紋看得清楚明瞭。
賀玄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輕咳一聲,壓低聲音:“慎言。”
荀書用腳蹭著地麵的青石磚,慢吞吞回應:“知道啦。”
院中無坐的桌椅,淡墨小跑著開啟左廂房的門,是趙元名平日裡讀書上課的地方,趙元名走在最前方,引著眾人入內,麵上謙和有禮,與剛剛判若兩人。
屋內書香同墨香混雜在一起,極為好聞,荀舒跟在所有人身後,站在角落,認真聽衙門眾人問詢,不發一語。
婢女為眾人上好茶後離開,趙元名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的清香衝淡了口中的苦澀,心情方好了幾分,笑道:“諸位來尋我,可是家母又亂說了什麼?”
方晏眉頭皺起,意識到麵前這人並未將他剛剛的話聽進去,隻能再次重複:“趙夫人怕是沒辦法再亂說些什麼,今早有奴役在後院池塘中發現了她的屍體,打撈上來後已然身亡,經過仵作確認,懷疑是謀殺。”
趙元名呆了片刻,而後目光橫掃屋內眾人,落在方晏的一身官袍上,這才真切明白眼前的人並未說謊。他將杯盞重重擱在小桌上,站起身猛地抽了淡墨一耳光,怒斥道:“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不同我說?!”
淡墨捂住臉頰,不敢回應,心中半是委屈,半是解恨的暢快。
他一早便叫醒過少爺,告訴了他這件事,少爺卻以為他在說笑,將他責罵了一頓。那時他心中突然升起幾分惡念,便未再提醒。
他想,總歸他已經告訴了大少爺,大少爺不相信,不願意去前院,與他可沒什麼關係。就算事後有人追究,大不了又是一頓打罵,同現在比又有什麼區彆呢?
趙元名打完淡墨,方纔意識到屋中有人,將臉上的戾氣收斂,緩和了下扭曲的表情,輕聲道:“我娘……她現在在何處?我可能去見見她?”
“現在怕是見不到。”方晏平靜回答,“仵作剛檢查過你母親的屍體,此刻另有婢女在為她打理遺容,之後屍體會送去靈堂停靈,待案子了卻後,便會入土為安。這段時間內,你可去見你的母親,隻是需在官府衙役的陪同下。”
趙元名囫圇著點頭,半晌沒說話,漸漸的,有淚水順著腫脹的臉頰滑落,落在衣擺上,浸染出一個又一個的圓點。
荀舒悄悄打量著,竟然覺得他這股子悲傷勁兒不似作偽,而是真的在為趙夫人的離開而感到傷心。
方晏看著趙元名,見他情緒逐漸緩和,再次開口:“本官奉你父親趙縣令之命,徹查你母親的案子,如今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還望你如實作答。”他頓了一下,不等趙元名回應,繼續道,“聽聞前日趙夫人曾來你的院子尋過你,你們母子二人吵了一架,所為何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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