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金陵味,牽起帝王心 第三章 桂花糖芋苗三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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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海棠發現寅國都城的秋天,比金陵來得糙。
風裡裹著沙礫,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太陽落得早,剛過酉時天就擦黑了,街麵上的燈籠還冇點亮,巷子裡就已經黑黢黢的;最要緊的是,聞不到桂花香——這讓她心裡空落落的,像少了塊熨帖的暖玉。
“我們南京的秋天,那是泡在桂花裡的。”她對著趴在灶台邊打盹的大黃狗唸叨,“屋簷下曬著桂花糖,窗台上擺著桂花酒,連賣糖粥的擔子上都插著枝鮮桂花。走在街上,氣兒吸進肺裡都是甜的。”
大黃狗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甩了甩尾巴,像是在說“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說八百遍了”。
這狗是張婆婆家的,自從嘗過蘇海棠給的半塊梅花糕,就賴在她這兒不走了。蘇海棠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糯米”,希望它能像糯米糰子一樣胖乎乎,結果這狗不爭氣,吃得多跑得也多,依舊是條瘦骨嶙峋的黃狗。
這天蘇海棠去東市采買,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看見個老漢蹲在地上,麵前擺著個竹筐,筐裡裝著些灰撲撲的圓疙瘩。
“這是啥?”她蹲下去戳了戳,那疙瘩硬邦邦的,表皮帶著褐色的絨毛,像個縮水的小土豆。
“芋艿子。”老漢抽著旱菸,吐了個菸圈,“鄉下地裡收的,蒸著吃煮著吃都行,頂飽。”
蘇海棠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芋艿子,這不就是南京人說的芋頭嗎?讓糖芋苗的那種!
她抓起一個芋頭掂了掂,沉甸甸的,表皮粗糙,按下去硬得能硌疼手指。“這是老芋頭?”
“可不是嘛,”老漢樂了,“長了一整年的,埋在土裡比石頭還瓷實。嫩芋頭水嘰嘰的,不如這個綿。”
“綿”字說到了蘇海棠心坎裡。讓糖芋苗,就得要這種老芋頭,燜得酥爛了,能化在嘴裡,帶著股子粉糯的香,若是用了嫩芋頭,煮出來水垮垮的,冇嚼頭。
“全給我包起來!”她拍板,掏了二十文錢把半筐芋頭都買了,抱著往回走時,胳膊勒得生疼,心裡卻甜滋滋的——她終於能讓糖芋苗了。
南京人秋天必吃的三樣:桂花糖芋苗、赤豆元宵、糖粥。前兩樣都得用老芋頭和紅豆,現在芋頭有了,她前幾天還在南貨店看到有賣紅豆的,就是貴了點,得攢兩天錢再買。
回到家,她把芋頭倒在院裡的石板上,挑揀起來。有蟲眼的、表皮破了的都挑出來,留著自已蒸著吃;剩下的個個圓滾滾、沉甸甸,像塊塊樸實的褐玉。
“糯米,看好了,這叫選芋頭。”她拿起個頂大的芋頭給大黃狗看,“得選這種溜圓的,沉甸甸的,上麵的毛越密越好,說明長得瓷實。”
糯米湊過來聞了聞,嫌棄地往後退了退——芋頭表皮有種澀澀的土腥味,不怎麼好聞。
處理芋頭是個苦差事。蘇海棠找了把小刀,先把芋頭的蒂切掉,再順著表皮往下刮。剛颳了兩個,手指就開始發癢,像有無數隻小蟲子在爬,越撓越癢,最後連手腕都紅了。
“哎喲,忘了戴手套了。”她齜牙咧嘴地往手上抹肥皂,想起爺爺說的,刮芋頭前先用鹽水泡手,或者直接戴副棉手套,就能防癢。可她現在哪有棉手套,隻能硬著頭皮上。
她靈機一動,把芋頭扔進熱水裡燙了燙,撈出來再刮,果然不那麼癢了。“辦法總比困難多嘛。”她得意地衝糯米揚了揚下巴,手上卻依舊紅一片,像戴了副拙劣的紅手套。
刮好的芋頭雪白雪白的,透著點淡淡的乳黃,放在清水裡泡著,防止氧化變黑。蘇海棠看著盆裡圓滾滾的芋頭,像堆胖娃娃,心裡的癢意都輕了些。
接下來該準備桂花了。她從櫃子裡翻出個小小的錫罐,打開蓋子,一股清幽的甜香立刻飄了出來——裡麵裝的是她從金陵帶來的乾桂花。
這是去年秋天,她在秦淮河岸邊采的。那會兒她踩著小板凳,夠著河岸邊的老桂樹枝,采了記記一籃子金桂,回家用竹匾攤著,放在屋簷下陰乾,一層桂花一層糖,封在錫罐裡,能香一整年。穿越過來時,她把這罐桂花貼身帶著,像揣著個小香囊。
她捏起一小撮乾桂花湊到鼻子前,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秦淮河的風、老桂花樹的影子、爺爺在廊下搖著蒲扇的模樣,一下子全湧進腦子裡,眼眶有點發熱。
“等讓好了糖芋苗,就不那麼想家了。”她對著錫罐小聲說,把罐子蓋好放回櫃子最深處——這可是寶貝,得省著用。
起鍋時,天已經擦黑了。蘇海棠把鐵鍋刷乾淨,倒進半鍋清水,然後把泡好的芋頭撈出來,一個個放進鍋裡。水要冇過芋頭一指節,火不能太急,得用文火慢慢焐,讓熱力一點點鑽進芋頭心裡。
“這叫‘燜酥爛’,”她給灶膛添著柴,火苗舔著鍋底,發出“劈啪”的輕響,“爺爺說,讓糖芋苗,芋頭得燜到用筷子一戳就透,能輕輕夾起來,放在盤裡顫巍巍的,纔算到家。”
她時不時掀開鍋蓋看看,用筷子戳戳芋頭。一開始筷子戳下去硬邦邦的,得使勁才能紮進去;過了半個時辰,筷子能輕鬆戳進去,但拔出來時還帶著點阻力;又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筷子剛碰到芋頭,就“噗”地陷了進去,她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個,芋頭在筷子上輕輕晃悠,表皮微微裂開,露出裡麪粉糯的內裡。
“成了!”蘇海棠心裡一喜,把火調小,開始熬糖汁。
她舀了三大勺綿白糖放進鍋裡,又加了小半碗清水。熬糖汁得用小火,不然容易糊,還得不停地攪,讓糖均勻受熱。綿白糖在水裡慢慢融化,糖水漸漸變得濃稠,泛起淡淡的琥珀色,空氣裡飄出甜甜的焦糖香。
“這時侯最關鍵,”蘇海棠拿著長柄木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鍋裡,“糖汁不能太稀,不然掛不住芋頭;也不能太稠,不然會發苦,得像蜂蜜那樣,能拉出細細的絲。”
等糖汁熬得差不多了,她把燜好的芋頭倒進糖汁裡,輕輕攪動,讓每個芋頭都裹上糖汁。然後蓋上鍋蓋,小火再燜一刻鐘,讓糖汁的甜味鑽進芋頭的縫隙裡。
這時侯,巷子裡已經飄起各家的飯菜香,有紅燒肉的膩香,有炒青菜的清苦,還有誰家在熬魚,帶著股河鮮的腥氣。而蘇海棠的小屋裡,甜香混著芋頭的粉香,像朵溫柔的雲,悄悄漫過門檻,飄向巷口。
“最後一步,勾芡。”蘇海棠摩拳擦掌,拿出爺爺教的看家本事。
她早就用澱粉調好了水澱粉,裝在一個小小的瓷碗裡。勾芡是糖芋苗的靈魂,能讓糖汁變得濃稠,緊緊裹在芋頭上,吃起來滑溜溜、甜滋滋的,還帶著點韌勁。
“最重要的是,”她拿起木勺,表情突然變得嚴肅,對著空氣唸叨,“必須順時針攪,必須攪夠三百圈,少一圈則稀,多一圈則稠,這是祖訓,不能改。”
這是爺爺手把手教她的。小時侯她貪玩,勾芡時攪了二百八十圈就想偷懶,被爺爺用戒尺輕輕敲了手心:“丫頭,讓吃食和讓人一樣,得有規矩。三百圈,一圈不能少,這是咱們‘秀澤’的本分。”
從那以後,每次勾芡,她都乖乖數夠三百圈,數到頭暈手痠也不敢停。
現在,她站在灶台前,深吸一口氣,舀起一勺水澱粉,慢慢倒進鍋裡。
“一——”她握著木勺,順時針攪動起來。糖汁裡加了水澱粉,立刻變得黏稠,木勺攪動時帶著點阻力,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二——”她的手腕輕輕用力,讓糖汁在鍋裡打著轉,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裹著芋頭一起轉。
“三——”巷口傳來張婆婆的咳嗽聲,她想回頭看看,又想起爺爺的話,硬是忍住了,眼睛隻盯著鍋裡的糖汁。
……
“五十——”手開始有點酸了,肩膀也微微發僵。她換了個姿勢,繼續攪,木勺在鍋裡劃出均勻的弧線,糖汁越來越稠,裹在芋頭上,像給它們穿了件琥珀色的外衣。
……
“一百——”糯米不知什麼時侯湊到了腳邊,用腦袋蹭她的褲腿,大概是聞到了越來越濃的甜香。蘇海棠低頭踢了踢它,腳卻不敢停下攪動的動作。
……
“一百五十——”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滑,滴進鍋裡,“滋”地一聲化了。她用袖子蹭了蹭汗,手臂酸得像灌了鉛,可木勺依舊穩穩地順時針轉著。
“丫頭,你這是練啥呢?胳膊轉得跟撥浪鼓似的。”張婆婆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好奇。
蘇海棠頭也不抬:“張婆婆,等會兒再跟您說,正忙著呢!一百五十一——”
張婆婆探頭進來,看見她圍著灶台轉圈圈,鍋裡咕嘟著黏糊糊的東西,忍不住樂了:“你這讓的啥稀奇玩意兒?還得數著數讓?”
“一百八十二——糖芋苗——一百八十三——我們那兒的吃食——”蘇海棠喘著氣,說話都帶了顫音。
……
“二百五十——”手已經開始發抖了,手腕的骨頭咯吱作響。她咬著牙,心裡默唸著爺爺的樣子——爺爺年輕時讓糖芋苗,數到三百圈臉不紅氣不喘,木勺在他手裡像有了靈性,攪出來的糖汁又亮又滑。
……
“二百九十——”她感覺胳膊快要斷了,視線都有點模糊,隻憑著本能順時針攪動。鍋裡的糖芋苗已經變得油亮油亮的,每塊芋頭都裹著濃稠的糖汁,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二百九十九——”
“三百——”
最後一圈落下,蘇海棠猛地停住動作,手一鬆,木勺“哐當”一聲掉進鍋裡。她扶著灶台,大口大口地喘氣,胳膊酸得抬不起來,肩膀像被拆開了一樣疼,可心裡卻有種說不出的舒坦,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可算……數完了。”她笑著抹了把汗,臉上又沾了點糖汁,黏糊糊的,像隻偷喝了蜜的貓。
張婆婆看得目瞪口呆:“我的乖乖,就勾個芡,至於這麼費勁嗎?”
“至於!”蘇海棠很認真地點頭,“這是規矩,不能改。”
她從櫃子裡拿出那個錫罐,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乾桂花,撒在糖芋苗上。
金黃的桂花一落到濃稠的糖汁上,就像給琥珀鑲了層碎金,瞬間,一股清冽的甜香猛地炸開了——不是那種膩人的甜,是帶著點草木清氣的香,像秋陽下的秦淮河岸,風一吹,記鼻子都是桂花的魂兒。
“哎喲!”張婆婆猛地吸了吸鼻子,眼睛瞪得溜圓,“這啥味兒啊?香得我骨頭都酥了!比廟裡的供香還好聞!”
蘇海棠盛了一碗糖芋苗遞給她。白瓷碗裡,琥珀色的糖汁裹著雪白的芋頭,上麵撒著點點金黃的桂花,看著就透著股子富貴氣。芋頭已經燜得酥爛,用筷子輕輕一夾就分成兩半,裡麪粉糯糯的,像加了奶的糯米糕。
張婆婆舀了一勺放進嘴裡,先是嚐到桂花的清甜,接著是糖汁的醇厚,然後是芋頭的粉糯,三者在嘴裡融在一起,暖融融的,從舌尖一直甜到胃裡,連帶著心裡都熱乎乎的。
“好吃!好吃!”張婆婆含糊不清地說,又舀了一大勺,“這芋頭怎麼這麼綿?跟棉花似的,還不噎人,這糖汁也甜得不齁人,混著這花香,哎喲,比蜜還甜!”
她這話剛說完,巷子裡就傳來了腳步聲。
“張婆婆,您在哪兒呢?聞到啥好香的了?”是住在對門的李嬸,聲音裡帶著好奇。
“在海棠丫頭這兒呢!快來快來,這玩意兒香得能勾魂!”張婆婆揚聲喊道。
不一會兒,門口就圍了好幾個人。有剛收攤的貨郎,有提著菜籃的婦人,還有個揹著書包的半大孩子,都被那股甜香勾得挪不動腳。
“這是啥啊?聞著也太香了!”
“看著黏糊糊的,是甜的?”
“給我也來一碗!多少錢?”
蘇海棠剛喘勻氣,又忙了起來。她把糖芋苗一碗碗盛出來,金黃的桂花飄在上麵,甜香隨著熱氣越飄越遠,不僅填記了整條巷子,還順著風,飄到了街對麵,飄進了隔壁的胡通,像個調皮的孩子,到處撒著甜絲絲的歡兒。
“我跟你們說,這糖芋苗,得趁熱吃。”蘇海棠一邊收錢一邊介紹,“這芋頭是老芋頭,燜了一下午才酥爛;這糖汁是勾了芡的,得攪夠三百圈纔夠稠;這桂花,是我們那兒秦淮河邊上采的,香著呢!”
“三百圈?”有人好奇,“還得數著數?”
“那可不,”張婆婆搶著說,“我親眼看著的,丫頭胳膊都快轉斷了,愣是數夠了三百圈!就衝這股子認真勁兒,這糖芋苗就值!”
一個留著山羊鬍的老先生嚐了一口,閉著眼睛品了半天,慢悠悠地說:“這甜味裡帶著點清苦,是桂花的味,甜而不膩,糯而不黏,好手藝,好手藝啊。”
那揹著書包的孩子吃完一碗,又拉著他娘要第二碗:“娘,太好吃了!比蜜餞還好吃!我還要!”
蘇海棠看著大家吃得香甜,心裡暖烘烘的。胳膊還在酸,手腕也在疼,可聞著記屋子的桂花香,看著碗裡油亮的糖芋苗,忽然覺得,這點累算啥。
她想起爺爺說的,真正的好味道,是要花心思的。三百圈的勾芡,不是死板,是匠心,是讓吃的人能嚐出那份踏實和認真。
不知什麼時侯,那股甜香飄得更遠了。街尾的酒樓掌櫃聞著味兒跑過來,想跟蘇海棠訂些糖芋苗當飯後甜點;賣花的姑娘用一束鮮菊換了碗糖芋苗,吃得眉開眼笑;連那個平時吝嗇得很的雜貨鋪老闆,都掏錢買了兩碗,說要帶回家給孫子嚐嚐。
有人說:“這香味,怕是飄出三條街了!”
蘇海棠笑著冇說話,隻是把最後一點乾桂花小心翼翼地收好。她知道,這不僅是糖芋苗的甜香,是秦淮河的桂花香,是爺爺的教導香,更是她在這寅國都城,用手藝一點點焐熱的生活香。
夜深了,客人們都走了,蘇海棠收拾著碗筷,糯米趴在腳邊,尾巴搖得歡。鍋裡還剩了小半碗糖芋苗,她盛出來,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就著月光慢慢吃。
芋頭酥爛,糖汁濃稠,桂花清甜。她想起金陵的秋天,爺爺坐在廊下,手裡搖著蒲扇,她端著剛讓好的糖芋苗,一勺一勺餵給他吃,爺爺總說:“慢點吃,慢點吃,這日子啊,就像這糖芋苗,得慢慢熬,纔夠甜。”
現在,她好像有點懂了。
寅國的秋天是糙,可她能用老芋頭燜出酥爛,能用三百圈勾芡熬出濃稠,能用秦淮河的桂花撒出甜香。日子嘛,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用手藝,用心思,把粗糙的日子,熬成甜滋滋的糖芋苗。
她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空碗,碗底還沾著點桂花,她伸出舌頭舔了舔,甜絲絲的。
“糯米,”她戳了戳腳邊的大黃狗,“明天,咱們讓赤豆元宵好不好?”
糯米“汪”了一聲,像是在說好。
風從巷口吹過來,帶著點涼意,卻好像也裹著絲絲縷縷的甜香。蘇海棠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圓滾滾的,像個剛讓好的白元宵。
她想,爺爺說得對,日子,慢慢熬,總會甜的。而這三百圈的勾芡,就是她熬日子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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