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亦有禪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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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與生活
陪朋友去平遙,晚間臨窗小酌,朋友問我對平遙的印象,我直話對他說,像平遙這樣的小城,一冇有雲煙之氣,二冇有山林之色,我是不會喜歡。蘇州和杭州就好在小橋流水雲煙氤氳,梅竹之外還時不時會有塊太湖石立在那裡讓人養眼。平遙城,除了濃濃的商業氣,剩下的,也還隻是濃濃的商業氣,之外像是再冇有什麼彆的,要說登城牆,也最好去南京,老金陵的每一塊城磚才都是曆史。這一晚,喝完酒寫字,我向來不善寫大字,但也寫了。睡下再起來,冇有蚊香,把平林送的檀香點了一支,平林自己做香,粗短恰像他本人。檀香的味道很好聞,真正的印度老山檀有股子奶香,怕是冇人不願聞。
香在中國的曆史悠久到不好說,一種說法是始於先秦,我以為這種說法大值得商榷,好聞的東西大家都喜歡,先民用火離不開各種的植物,認識香草應該是更早的事情,就像先民認識石頭,應該早在石器時期之前。漢代的博山爐真是創意大好,爐蓋設計成疊疊群峰,香菸從群峰間冉冉而出,真是詩意得很。親近大自然遠不是現在才被提及的事,麵對博山爐而讓人想象群山起伏煙霧繚繞,漢代真是個偉大的時代。明代的獬豸香爐,也就是那麼一個傳說中的獨角獸,頭朝後仰,大張著嘴,讓煙從嘴裡冒出來,論創意,不能與漢代的博山爐相比。
檀香在中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有一陣子,幾乎所有的香都像是在使用“檀香”這個牌子,去飯店的衛生間,會有一支檀香點在那裡,慢慢冒著煙。家裡味道不好,也會點一支檀香。有一種香皂,現在不大容易見到了,是檀香皂,味道讓人聞著親切。據說**每寫完毛筆字洗手,還認為用檀香皂是一種浪費,要身邊的人給他換肥皂。我的小弟,喜歡舊的東西,現在還堅持要用中華牌牙膏和檀香皂,現在雖有這種牌子,但已不是以前的那種東西,唯有上海的硫磺皂和顏色紅紅的藥皂到現在還保持著以前的樣子,讓人備感親切。讓人覺著時光在倒流回去,又讓人看到記憶中的山清水秀。
說到香,說到點香必用的香爐,我現在忽然很喜歡時下到處可見的那種小可一握的瓷電熏爐,完全是大眾化的,方便而實用,隻要通上電,調好你想要的溫度,無管越南芽莊還是老山檀,馬上便會香氣馥鬱起來。我想豐子愷先生若是還在,也一定會喜歡上這種香爐,而且不用擔心香灰的質量好壞,用隔炭法品香,碰上香灰質量差,你品香的時候也隻能連香灰的味道一起接受。電熏爐的好就好在冇有什麼其他味道,而且方便洗滌擦拭。如溫度調到最好,香是一點一點發散開,寫作的時候,有這樣的香聞,真是很享受。而且要比用印香爐節省香粉,印香塑字,即使是筆畫最少的一筆簡化“雲”字,也不是一勺兩勺香粉可以完成。而電熏爐卻是極其節省,放一兩小勺香粉可以慢慢熏老半天。沉香不是今天才貴起來的,沉香的身份是自古就貴,也應該貴,一般人根本點不起,市麵上像是到處都有沉香在賣,但裡邊也許連一點點沉香都冇有,真正的沉香,能聞到就算是福分。一般人點不起沉香,但老山檀還是可以每天燒一點兒的。停雲香館去年寄來的香粉雖是香粉也算是合香,聞起來很好,層次多了一點兒,更加豐富一些。合香的好處就在於香的層次豐富,一把胡琴的伴唱與整個樂隊的伴唱畢竟是不一樣。但燒沉香,我還是喜歡單品一點點沉香,沉香的香,從開始到結束,變化極其微妙,簡直可以說是奇妙無比。我品沉香,但,不敢請朋友一起來品,怕壞了沉香的道場,香是一個人的,無須旁人品評。好茶也是這樣,也是一個人的。
中國民間大眾的聞香,向來隨便,也不必故作高深而製定種種規矩讓大家遵守,也不必大家集在一起高考一樣聞過記下再猜一下是什麼香。燒一點好香,讀一本好書,一邊讀一邊感受,想必是最好的休息。我們生活在生活中,有時候最好的態度就是要把自己放鬆,對香的態度也應該是這樣,你把它點著,隨它嫋然。古人所說的“聽香”,便是一種放鬆法,當香菸嫋然的時候,你把注意力轉到耳際,用耳去“聽”,把鼻子暫時忘掉。這時候的品香纔是最放鬆最自然,如果有意去聞,把力量和心思都集中在鼻端,太有心,這一爐香便算是浪費。
大眾對香的態度是,香燒在那裡,人還是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香是不經意地嫋然而來嫋然而去,人是不經意地走過來或再走過去,這纔是香之正道。
民間香道
讀張愛玲小說,感覺她是喜歡沉香的,要不怎麼會有《沉香屑·第二爐香》這篇小說,說實話,這篇小說我不怎麼喜歡,如說喜歡,也僅限於這個題目,沉香畢竟是好,聞過的人很少說不好,說不好的人也許聞到的根本就不是真沉香。豐子愷太喜歡焚香,有一陣子是見了篆香爐就買,如他自己所說是“一共買了**隻之多”。又如他自己所說:“眼睛看不到篆縷,鼻子聞不到香氣,我的筆就提不起來。”豐子愷先生那時候燒的主要是檀香,一般的中藥鋪裡都有賣。現在的中藥鋪也有,但如真想買,我以為最好是去同仁堂。檀香和做傢俱的紫檀是兩回事,紫檀隻有木頭的味道,冇什麼香氣。說到香,柏木也香,吃蒸餃,在籠裡鋪一層柏葉,味道很是別緻,但這柏葉最好是蒸過再用,如用新鮮的柏葉味道就怕太沖。2004年我在一個考古現場,是明代固原總兵的墓,發掘的時候,工人們用鎬不小心碰到了棺材,周圍的人都猛地聞到了柏木的清香,那可真是香。關於柏木的香,記憶深刻的還有一次是在陝西黃陵,黃陵在橋山,橋山滿山上都是老粗老粗的柏樹,黃帝陵的祭殿全用柏木修建,人進去,滿鼻子就都是柏木的清香,根本就用不著再燒什麼這香那香。當然,柏木再香也無法和沉香比,但在民間,現在想買到貨真價實的柏木香還不那麼容易,號稱柏木香的,也許裡邊隻攙一點點柏木。那一次去黃帝陵,還冇進門,就有人趕上來賣香,還說:“進門燒香,子孫滿堂。”這句話時至今日已經是個讓人高興不起來的笑話!從黃帝陵出來,又一黃衣僧人搶趕一步過來,攔住我們其中的一個人,開口就說:“印堂發紅,拜佛成功!”真不知他要做什麼?真不知佛在什麼地方?直想打他一頓!但黃陵的香還是好,比彆處的要好,橋山上到處都是柏樹,那香應該好。不到橋山,很難讓人理解什麼是“柏森森”。杜甫有詩句雲“錦官城外柏森森”,我想他如果到了黃陵,一定不會再說錦官城外的那點事。鬆樹和柏樹,從顏色到風吹過發出的聲響,都森森然。國畫家畫鬆柏,用筆設色均應該從“森森然”這三個字出發。錢鬆岩善畫鬆,他筆下的鬆是森森然。
我小時候,父親從外邊拿回來一包看上去已經十分糟糕的木頭,顏色發黃一如土沉,父親說放衣箱裡可以防蟲,那木頭很香,至今我想不來那應該是什麼香木,土沉按理說不香,奇楠能讓人聞到香味卻不應該是那個樣子。那之後,冇再見過那種香木。中國人,對香不應該陌生,若說香是文化的話,這文化應該是無處不在。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家裡味道不好,點一支衛生香除除穢氣,這香是物質的。清明去先祖墓上掃拜,焚香燒紙,那香便應該是精神的。《金瓶梅》一書寫廚房裡煮豬頭,點了一支香,這支香還冇點完,豬頭已經大爛。這支香便是計時的意思,是鐘錶,會冒煙的鐘表。過去戲班學戲,師傅點一支香,讓徒弟頭朝下倒立,什麼時候香點完,什麼時再下來——把腿放下來。這也是計時的意思。一支香點多長時間,不好說。那一年在太穀天寧寺看妙忠老和尚燒四方高香,天黑後點上,第二天早上還在嫋嫋燃,可真是耐燒!中國人說燒香就是燒香,冇什麼“香道”“香文化”這一說。眼下什麼都要“文化”那麼一下,“道”那麼一下,真讓人不耐煩。在中國,從古到今,各種的香在那裡燒了幾千年,從各種的香草到貴比黃金的沉香奇楠,樣樣都燒,樣樣都燒在文化的記憶深處,而從最初的“除臭去濕”發展到現在精神意義上的一招一式,好讓人不耐煩也,真是閒人有閒工夫!直到現在,我經常會點那麼一點點沉香,打灰、燒炭、加隔片、聞香,既要聞這香,好像也隻能這樣,最簡單的一種方法是把檀香粉沉香粉疊加上燒,也一樣的讓人聞香而喜悅。但我近來更喜歡世奇小弟送我的一具最普通不過的白瓷電香爐,就放在電腦旁邊,我寫作的時候,放一點點沉香屑在裡邊,香是隔一會兒來那麼一下,隔一會兒來那麼一下,更妙,更讓人喜悅。夜深一個人,那香才顯得更好,才讓人更理解豐子愷先生。我個人的喝茶和聞香要訣隻兩個字:簡單。有人說聞香是結果,過程纔是意義,我至今不得其要領,也不願得其要領,予生也劣,頑固如此。比如我們現在的夏天,晚上,點一根艾草,既熏蚊子也聞香,我以為這便也是香道,民間的香道,難道不是嗎?
沉香的記憶
沉香現在是大貴了起來了,當然古時候沉香也貴,但不像現在的貴。現在坊間假沉香也多了起來,沉香的產量太低,冇有那麼多的真沉香,所以假貨大行其道。中國現在幾乎不產沉香,日本也冇有,在日本,幾乎是,從古時開始他們所用的沉香都靠從東南亞一帶進口,但日本著名的沉香“蘭奢待”還在,在東大寺,國寶級,看一眼,亦算是此生有福。
小時候,記得有一次,家父從外邊興沖沖拿回來一包看樣子像是糟朽了的木頭,黃黃的,上邊像是有土。家父對母親連說這是好東西,要母親把它放在箱子裡,是衣箱。我以為是要用這香木來香衣服,現在想想,那可能就是土沉。那時候,是既冇人熏香,也冇人敢戴手釧,在那個時代,沉香,哪怕就是白奇楠,也冇人用,大多數的人是不懂,即使是有人懂,也冇人敢顯擺這些事。家父拿回來的“香木”,我聞了聞,也冇見有多麼香,那些香木被放在了箱子裡,後來去了什麼地方,不知道。在那時,許多事物都犯忌,是這也忌,那也忌,新中國諸事都有忌!品香、鬥茶豈是工農兵的行為。1960年,我們那地方的鄉下,一時餓死多少人,還品什麼香、鬥什麼茶?直至“文化大革命”,什麼古玉古瓷,往外扔都怕人看著,要半夜出去扔埋。那個時代,一切都講新,舊的都不要,當時家裡購有一把新茶壺,上邊刻四字:鬥私批修!現在說來好笑,當時可一點都不好笑。
沉香貴重,但現在好像是到處可以看到人們戴沉香手釧,不用細參,十之有九都是假的,大一點的雕件,也冇什麼真貨,真正的沉香雖沉於水,但實實在在沉香是不合適用來雕刻什麼。沉香之妙在於一旦點燃其香便是變化萬千,這個沉香和那個沉香不一樣,就是同一小塊兒的沉香,一旦品起來也不一樣,聞過真正的好沉香,便是一番經曆,吃菜喝茶能說是“一番經曆”嗎?不能,而聞沉香是,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張愛玲懂沉香,她的小說《沉香屑》,單說題目,她就懂。在這世上,有拿著一大塊沉香當劈柴燒的人嗎?古人說的“一瓣心香”,這個“瓣”字還算靠譜,是一小片,一個“盔沉殼”劈開幾瓣,也就幾小片而已。古人說的“拈”香也對,用食指和拇指把一小瓣沉香拈起來,是如儀。如用三個手指便是“捏”,如五指全上,便是“抓”。一個“瓣”字,一個“拈”字,足見沉香之貴重。
再說一句,起碼在清代,沉香手釧不是戴在手腕上,而是掛在衣襟之上,那時候冇有“猴皮筋”,把手釧戴在手腕上很不方便,不好解,做事也妨三礙四,都戴在右襟上,而戴在襟上的沉香手釧大多是高級奇楠,有香味。
我現在寫東西的時候喜歡燒一點點沉香,小指甲蓋兒那麼一小片就足矣,都不到“一瓣”。
印度老山檀也好,但怎麼能和沉香比?香氣太薄。而沉香,是渾厚而變化萬千。
眼鏡的事
眼鏡據說最早出現在宋代,但一般人都以為在明,大書法家祝枝山據說就戴過水晶鏡,在當時,想必是出來進去風流得緊。但又模模糊糊感覺不是,同在明代,《金瓶梅》三番五次寫西門慶涼鞋淨襪鸚哥綠外氅戴了眼紗出來進去,但就是冇有寫到過眼鏡。眼紗是什麼樣子,大概就是掛在大帽前簷上的那一塊紗,但《金瓶梅》中分明又寫到誰誰戴著小帽眼紗。如戴大帽,眼紗是掛在眼前,如是小帽,眼紗勢必要貼在腦門兒上,怎麼回事?在《金瓶梅》一書中,還寫到女人也戴眼紗,好像是得了幾個銀子就好顯擺的蕙蓮。在清代,戴眼鏡的風氣大熾,但晚輩見長輩,如果戴了眼鏡照例是先要把眼鏡摘下才能開口說話。說到墨鏡,重要場合連會客都要戴墨鏡的是陳毅,都說他的眼睛太厲害,怕把對方嚇著,還有一說是陳毅的墨鏡在白天戴著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這讓人想不來怎麼回事,戴上墨鏡居然可以在白天看到星星?老作家周瘦鵑與陳毅有同好,是墨鏡整日不離眼眶,隻是不知道周先生的墨鏡在白天看到看不到星星?周先生不看星星,周先生一般戴著墨鏡隻看花,亦為一奇。
眼鏡在古時叫“靉靆”,這兩個字好像跟眼鏡一點點關係都冇有!眼鏡的發明,可以說是一大善事,一時方便多少近視眼,但又據說是先有老花鏡後有近視鏡。我住四合院的時候,常聽院子裡的人對另一個人說:“看看你那眼,又上火了,快到老賈家把那副水晶鏡借來拔拔火。”老賈是我們那一帶的名醫,世代相傳的名中醫,頭挺大,他坐在那裡開方子,你站著,幾乎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的腦門!老賈家的水晶鏡那時候是大家的恩物,誰的眼睛上了火,紅了,疼了,不舒服了,據說把那副水晶鏡借來戴那麼一戴,眼裡的火頓時就會被“拔”出來。“拔”——不知是不是這個字,但大家都說“把火給拔一拔”,但這話有時候就會變成一句很不好的話,常見有光棍笑嘻嘻地對人們說:“唉,我這地方火可大發了,誰他媽能幫我拔一拔?”我那時雖小,但我明白這不是一句什麼好話。
我下鄉掛職,那地方離城三十多裡,天天坐了車去,也冇彆的什麼事,最大的事就是開會,還得坐主席台,鄉裡能開什麼會?大多都與農業有關,或者就是計劃生育和種樹。我坐在那裡,困得實在是不行,在桌上趴著,不行,仰著,佯裝思考問題,但久了也不行。後來我的一個朋友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要我配一副墨鏡近視鏡。他說——“墨鏡近視鏡”。那幾年,我就一直戴著“墨鏡近視鏡”,我睡覺從不打呼嚕,這下好,坐在會場,不用再強把兩隻眼睜著,我在這裡打瞌睡,誰也看不出來。我向來在正事上話少,開會話就更少。但我比較聰明,問不出組織部乾部那樣的笨話:“一畝地種多少棵穀子?”一時惹人們大笑。說到打呼嚕,我的朋友裡邊韓石山兄是冠軍。我和他住一個屋,他總是說“你先睡,你先睡”。老韓的呼嚕是聲震山嶽!氣派極大。倘若,如果他醒著,要他打一個給人們聽聽,我想他一定找不到那個分貝,不會打那麼好。有一次朋友們和老韓一起去澡堂洗澡,洗完剛躺下,忽然有服務員從裡邊奔出來,對另一個服務員大喊:“快把外邊的東西收進來,要下雨了,打雷了。”我們那個笑啊。
德國作家黑塞喜歡眼鏡,他去世,人們收拾他的遺物,在一個抽屜裡發現他近百副的眼鏡。有一張照片,他戴著墨鏡,仰著臉,在吸菸。如在白天,黑塞的墨鏡不知看到看不到天上的星星。我想他也冇這個興趣。
我戴著我的“墨鏡近視鏡”去學校的澡堂洗澡,和我一起入浴的校長笑哈哈地和我開玩笑。“啊呀,洗澡戴眼鏡?你看什麼?”我一時大窘。香港的導演,是誰?也整天戴著墨鏡,是白天墨,晚上也墨,聽說,他夫人都很少見到他不墨的時候。洗澡的時候,想必他也墨著,但他身邊可能冇什麼校長。更冇有讓人猛地一窘的詢問。
有人戴一副冇有鏡片的眼鏡在那裡照相,怎麼說,像是有文化!
關於傘
國人送禮,無分什麼場合,一般都不會送鐘和傘這兩種東西。送鐘不好聽——“送終”。“傘”與“散”同音,國人向來喜聚不喜散,也一定不能送傘,何止是中國人,國外也很少見人家結婚趕去送把傘的。那一年,記不清是哪一年了,馮其庸先生去考察玄奘西行路線,此舉一時驚動海內。我的朋友黃小山遂想恢複玄奘取經圖上玄奘身上背的那個物件,實在是不好說那應該叫什麼物件,是既可以放書,又可以放食物,還可以放些衣物,放一雙襪子或一雙鞋,還可以放些碎銀子。上邊朝前探出的部分還可以遮雨蔽陽,不但可以遮雨蔽陽,上邊居然還垂下一盞小燈,如把它點亮,想必晚上趕夜路也不成問題。這件為趕路人設計的東西實是妙哉,如有這樣的東西,我寧肯也去徒步旅行。更妙的是,傳世玄奘的圖像上大師手裡還拿著一支拂塵,可以一邊走一邊趕趕蚊蠅,如果手裡不是拂塵而是一卷經也說得過,身上揹著這樣一件為行旅設計的物件,古時的路上又冇有醉酒飛車,到了火焰山大沙漠連人煙也冇有,完全可以一邊走一邊翻看一本書。我以為,玄奘背上的這件東西,如果複原了,簡直可以去申遺,現在好像凡是好一點的東西非申遺不算數,如不申遺便好像既冇根又冇底,或者,連氣都會冇了。
傘好像除了遮陽避雨冇什麼彆的用,這麼說也不對,京劇《白蛇傳》最綺麗好看的一折就是其中的《借傘》。想必許仙手中的那把傘是油紙傘,過去民間的傘不是紅油紙傘就是黃布油傘,紅油紙傘硬,打開的時候會“紮”的一聲。黃布油傘是軟殼子,打開的時候聲音會小一些。這兩種傘,雨打在上邊格外的響,“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我是格外地喜歡聽這種聲音。這兩種傘用久了,無一例外,都會變得黏黏糊糊,每一打開都會“哧啦”一下,已經粘在了一起,這樣的傘用久了就得找人再去刷一層桐油,然後好好兒陰乾。應該是刷了桐油吧,所以總是那麼一股子味,這種味又總是讓人想到雨。杭州的綢傘是陽傘,花花綠綠,一律歸小姐太太,傘上邊的那幾筆畫說寫意不寫意說工筆不工筆,但給人們留下的印象卻是劃時代的,好像已經定了格,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或五十年代,你就是拿一把現在生產的這種傘,也會讓人每每想起那個早已遠離我們的時代。中國冇有那種用蕾絲裝飾的傘,有一年去什麼地方參觀,青島吧,看到了這種傘,有人在一旁介紹說那是他們的傳統產品,有兩三百年的曆史了,我當即走開。我以為,當今的鬼話很大一部是商業行為,當今的生意經大可以以八個字批之:睜開眼睛,胡說八道!
在南方,你如果對你的南方朋友說你在冬日的某天某日打著一把傘出去,人家聽了肯定會覺得怪怪的。冬天用傘的場合一般不多,但下雪的時候,卻真是需要打一把傘,下雪天,一個男人,打一把黑布傘,頂著風,漫天大雪飛飛揚揚,真是很有鏡頭感。像是看黑澤明的片子裡有這樣的鏡頭,雪、黑傘、日本刀、傘下的那張臉,簡直是殺氣騰騰。我在下雪的時候喜歡打把傘一個人出去散步,但這雪一定不能太大,風大雪大,手裡的傘就會吃不住,小雪小雨,打把傘出去一個人散步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不是詩意,也不是彆的什麼意,就是,讓人覺著愜意。但你也可以說這是吃飽撐的。下雨天和下雪天更多的人喜歡搓麻將,這就叫“蘿蔔白菜,各有所愛”。
說到傘,我想起過去的一件小事來,剛工作不久,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兒,那一次我姑媽對我說:“快去,快去。”姑媽一邊說一邊把一把傘遞給我,外邊正下著雨,而那女孩也忘了拿傘。姑媽小聲對我說:“你看看她能不能和你打一把傘,能就說明行。”我追出去,兩個人就端端地在傘下了,傘小,站在傘下的兩個人馬上都各濕了一半,我掏出手帕想擦擦眼鏡,把傘遞給她,她這麼拿,那麼拿,再轉一個身,我跟上轉,結果,兩個人的另一半也全濕了。
有人說傘是中國發明的,所以是民族的,我說未必,它未必是中國發明,不要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說是我們的發明,這又何必?全世界的人,冇有不用傘的,幾乎是,家家都會有那麼一把兩把。傘是什麼時候發明的,誰發明的,不好說,但有一點應該明白,傘在中國古時候叫“蓋”,下雨的時候,人們碰了麵,因為打著傘,所以隻能“傾蓋而談”。
你要不明白,下雨天,打把傘出去,碰到熟人,如果他正好也打著一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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