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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亦有禪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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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風琴與吉他

手風琴是什麼時候傳到中國的呢?好像是與傳教士有那麼一點點關係,我把這話對我的哥哥一說,我哥哥就笑我淺薄,說傳教士唱聖歌是用腳踏風琴或管風琴。但中國的教堂裡一般冇有管風琴,大鼻子黃頭髮傳教士大多都用腳踏風琴。演奏腳踏風琴,要運動項目一樣地全身都投入,腳在那裡踩,手在那裡彈,嘴在那裡唱,人必須端坐在那裡,四肢卻要忙個不亦樂乎。我的音樂老師,名叫何寶芳,是個高個子,人長得真是漂亮,她教我們音樂,總是一邊彈著腳踏風琴,一邊唱著“多來米”“多來米”。因為總是在一遍遍地教學生唱“多來米”“多來米”,她的嗓子就總是啞啞沙沙的,但我喜歡。我記著一次聯歡,她站在台上,蘭花樣的兩隻手交握在胸前,紫絲絨的漂亮旗袍簡直要放出光芒來!那天她唱的是一首“我家來了個胖嫂嫂”。那時候人們的生活還很困難,富足的標準就是胖,當時有一種煙,牌子是“大嬰孩”,就是一個胖娃娃在那裡爬著。那個年代是瘦人的天下,人人都很瘦,吃糧要供應,吃菜也要供應,食油一個月每人四兩也要供應。想要胖,冇那麼容易。就像現在的人想儘了法子讓自己瘦卻也冇那麼容易。

就是我的這位何老師,後來上音樂課改用了手風琴教我們,這樣就省力了多,起碼在我們看來。說到手風琴,我就很想念我的這位何老師,我知道她現在閒居在北京,已經退了休。她拉手風琴的時候,臉側著,嘴會時時跟著曲子一下一下動,好像是為她的手使勁,但絲毫不影響她的漂亮風度。手風琴像什麼?好像是不太像樂器,倒像是一種機器。我們熟悉的樂器總是有兩根弦子在那裡給緊緊繃著,被馬尾的弓子摩擦著尖銳地響,或者是笛簫,用指頭把出氣的小筒堵了或放開就嗚嗚地發音。我們熟悉這樣的樂器,植物和動物的結合體,竹子、馬尾還有大花的蟒皮。而手風琴呢,簡直就是機器,好像它就是歐洲工業革命時期產物的代表。有風箱,拉開,合住,再拉開,再合住。黑色的小圓鈕鍵子和一排一排黑白相間的長鍵子上邊跳躍的是演奏者白白的靈活的手指。手風琴演奏的音樂總像是有一個樂隊在那裡合力協作著,聲音亦是複合的,所以,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手風琴特彆被看重,有了手風琴就等於有了樂隊,一個人在那裡拉,大家在那裡唱。歌曲總是轟轟烈烈的那種——“我們工人有力量!”“團結就是力量!”節奏一律明快有力。不知怎麼,手風琴總讓我想起蘇聯文學,無論是什麼曲子,隻要讓手風琴一演奏出來,我就會想到開遍山野的梨花和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蘇聯姑娘喀秋莎,或者會想到屠格涅夫,想到《靜靜的頓河》或者是《白淨草原》和《父與子》。這很奇怪,為什麼呢?像夢一樣說不清。手風琴其實是時代感很強的樂器,五六十年代是手風琴的天下。公園裡的露天舞會根本就離不開它,想想當年夜公園的舞會,其實亦是一種小市民紙醉金迷的味道,首先是一串串五顏六色的小燈泡像蜘蛛網一樣在夜色裡亮開,周圍又是黑乎乎交叉的樹影,再加上夜公園特有的花草氣息,更讓人忘不了的是晚香玉膩膩的香,主角是那成雙成對起舞的年輕人,女的又總是雙排扣列寧裝,男的是藍褲子加上白襯衣,白襯衣一律規規矩矩地掖在褲子裡。音樂是蘇聯舞曲,歡快的,手風琴特有的,震響著其他樂器永遠無法演奏出的那種熱烈的小家子氣的共鳴。手風琴是什麼?簡直就是一個樂隊,拉手風琴的樂手的腦子真是和一般人有小小的不同,首先是左手和右手能分得開,左手按這邊的鍵子,右手按那邊的鍵子。蘇聯的那種小手風琴,小極了,演奏它的人要一蹲一蹲地跳舞,蹲下去,跳起來,蹲下去,再跳起來,青春洋溢得不能再洋溢!腿和腰上都像是安上了進口彈簧。在中國,那種小手風琴很少見,在台上演奏著的都是大手風琴,最好的是國產“鸚鵡”牌手風琴和意大利的“象”牌手風琴,七排簧一百二十貝司,猛地把風箱一拉開,好像有火車開來!多少年來,無法改變的印象就是隻要手風琴一拉響,就讓人多少有點傷感,有點惆悵,有點遙遠,遠遠出現在想象中的赤鬆林一定是西施金筆下的鬆林,還有雪和雪橇,也一定是列維坦的畫麵。再近點,如近到我們中國,亦會是克拉瑪依沙漠深處的油田,黑色的石油噴灑得到處都是,那石油最好噴得比美國和英國還高,那時候人們的心情竟像是賽跑,是一定要超過英國和美國才行,還照例會有一麵麵的紅旗在風裡獵獵地張揚著。手風琴令人懷舊,實在是因為它的時代感來得太強烈。過了**十年代,手風琴簡直就從舞台上退休了。九十年代開始的奢華的生活作風讓人們摒棄了這簡單的樂器,人們欣賞交響樂的氣派,而音樂要有“金碧輝煌”的氣派,非交響樂辦不到。首先是台上那一大片的樂隊就讓人興奮得像是喝了酒,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長號、圓號、拉管、鋼琴、豎琴。各種的樂器令人目眩神迷,再加上燈光和亮亮的金屬指揮棒。人們不再理會手風琴,手風琴退休了,老掉了!人們到此時才明白原來它竟是一種快餐樣的樂器,是無產階級的樂器,是群眾的樂器,古典的交響樂會用到它嗎?不會。它隻配出現在街頭和群眾聚會上,出現在蘇聯革命的電影裡。手風琴被塵封了,但更加令人懷唸了。

在中國,起碼有兩種樂器是具有強烈的時代感。一種是手風琴,另一種就是吉他。吉他出現在我們家裡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事,我哥一時還叫不出它的名字,試試探探地叫它“六絃琴”,結果是叫對了。那是一把華貴得讓人頭暈的古曲吉他,調絃的旋鈕上裝飾著珠光閃閃的貝殼,還有彆處,也鑲著珠光閃閃的貝殼,富麗得有些不著邊際。吉他其實是青春浪漫的樂器,夜晚的街頭,錚錚錚錚地在那裡響著,一如月光下的流水,不洶湧,微微有點漣漪,漣漪上還有點點的月光,吉他就是這樣,吉他永遠是青春期的溫情脈脈,不會暴風驟雨,亦不會電閃雷鳴,但一定是飽含了青春期的暴風驟雨和閃電雷鳴。那六條弦上的情緒是要點點滴滴都傾訴到情人的心裡去,要讓那從手指尖上開出的美麗花朵在情人心裡再次生根發芽!我十八歲那年,用自己掙來的工資去買了一把吉他,卻是小號兒的,弦間的距離太小,總是彈這根弦就會碰到那根弦。我用這把小號的吉他在出了院子臨街的糧店邊學會了許多歌,都是外國歌曲。總忘不掉的是《剪羊毛》這首澳大利亞民歌。這首歌的旋律是一種有板有眼的傾訴,不太熱烈,倒像是有些疲倦了,是勞動過後的疲倦,激情冇有了,隻剩下傾訴的**——想象中的那個年輕吉他手,穿著粗布白襯衫,靠著金黃的草垛,草垛後邊的天空高遠湛藍得無邊無際。這首歌的旋律我還記著,歌詞卻大部忘掉了,隻記著“隻要我們大家齊努力,幸福的日子一定來到,來到”。是,多麼的肯定!

吉他這種樂器,其實是個人主義的,有點像中國的古琴。是要一個人穿著磨損的牛仔褲,戴著呢子的牛仔帽,坐在老木頭牛欄上彈出他的惆悵和傷感,遠處應該是無際的草原,再遠處或許會有一抹青山。應該是這樣的情調。吉他的音響,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像手風琴,彈起和絃來是那麼個意思:錚錚錚錚,錚錚錚錚。快速的,是金屬在那裡喋喋不休,手風琴的簧是金屬的,吉他的弦是金屬的,這兩種樂器都是靠金屬發音,又都是群眾性的,適宜出現在街頭。無論手風琴的故裡是什麼地方,我個人都認定它的籍貫是蘇聯。而吉他呢,說來好笑,因為我用它來彈唱《剪羊毛》,所以,我想起吉他就想到澳大利亞。《剪羊毛》是澳大利亞的民歌嗎?好像是,也隻有澳大利亞纔會有那麼多的羊毛等著人來剪,也隻有澳大利亞才能讓人到處聽到剪羊毛的剪子在那裡“哢嚓、哢嚓”響。

手風琴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樂器。而吉他應該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直至現在都被青年人喜歡著的樂器。手風琴到現在也冇有滅絕也不可能滅絕,但人們對它的熱情畢竟無法與當年相比。吉他終於從民間走向了舞台,吉他亦是一種快餐樂器,隻是普通的吉他現在都換了電吉他,所以,民間的那一點點情緒才被猛地擴張了。一個人在台子上彈唱,上千的青年在台下跟著激動呼號左右搖擺。而那演唱者的手裡卻始終隻是一把吉他。

樂器也是有成分的,就像人,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人人都得有個成分,不是地主,便是貧農。如果給樂器劃分一下成分,手風琴和吉他一定是平民出身。而鋼琴和小提琴還有中國的洞簫和古琴卻說什麼都不能給它劃分到平民裡邊去。不過手風琴和吉他這樣的樂器就不太好劃成分,因為它們是外國籍的樂器,而我們中國人是向來不給外國人劃成分的。

榴蓮記

榴蓮吃多了容易上火,有一陣子我吃榴蓮吃得很凶,一天一個,有人告訴我一個避免上火的辦法,那就是吃完榴蓮再接著大啖苦瓜,我即使愛吃苦瓜也不會這麼做,一會兒甜,一會兒苦,那又何必!記不清是在哪個機場,有很大的字貼在那裡以提醒乘客:“不許帶榴蓮登機。”我想也冇人太喜歡帶幾個榴蓮到處旅遊,再說,天南海北,隻要你想吃,到處都可以買到此物。人在旅途帶幾個榴蓮也不方便,紮手且不說,榴蓮的分量也不能算輕,其味道受歡迎不受歡迎還在其次。說實在的,我現在說不清榴蓮是好聞還是不好聞?我喜歡吃,所以好聞不好聞對我無所謂,聞久了,好像有那麼點兒好聞。我愛人不吃榴蓮,她能容忍那種味道完全是“愛屋及烏”。隔一段時間她會給我買一個,我在那裡吃,她亦看著高興。

各種的水果裡邊,榴蓮最像是乳酪,尤其是那種熟好的,味道簡直神似,口感就更加神似。閉著眼吃榴蓮,把吃過的乳酪一一想過來,但就是想不起來它像哪種乳酪?權且把它稱之為“植物乳酪”也罷。好的榴蓮,吃得時候吸就是,或者是用小勺一勺一勺舀。榴蓮這種水果像是可以當武器,碰上賊人,無分大小,舉一個當頭一扔,那人至少得住幾天醫院。

有個朋友對我說,我送你兩個榴蓮,你給我畫一個榴蓮怎麼樣?我說這有何難?還不就是個榴蓮,又不是原子彈,再說原子彈也有人畫過。但一旦真畫起來,榴蓮還真不好畫,加點赭石,再調點藤黃,畫出來還是不怎麼好看,彆扭,怎麼看都像是古時的兵器,或,簡直就是地雷!有些東西,硬是好看不好畫,比如佛手,嬌黃好看,但就是冇人能畫得好,白石老人不知畫過有多少幅,一幅一幅看過來,冇一幅好。還有些東西,不是不好畫,是簡直就不能畫,比如屎,你畫一泡屎,掛在那裡,看看誰還會以筆法墨法論之?但也有人畫屎,是古人,竟然畫在敦煌壁畫上,畫了一個人正蹲在那裡努力,這真是有大創意,不知與佛經佛傳故事有什麼關聯?古人把如廁叫“登東”,才女揚之水曾撰文仔細分析過。我始見敦煌的這幅“登東圖”就是在她那本《終朝采藍》裡,原圖見敦煌莫高窟裡說魯迅先生總是和客人一邊說話一邊嗑瓜子,瓜子放在一個鐵皮餅乾盒子裡,嗑完了一碟,魯迅先生會要求許廣平再給來一碟。魯迅先生的胞弟周作人說他小時候玩過用三四片瓜子互相夾在一起做出的小雞。我小時候冇玩過這種東西,也從來都不會在口袋裡放些瓜子一邊走一邊嗑。但我經常會在院子門口見到一兩個女人站在那裡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話,這讓我想起《金瓶梅》裡的潘金蓮。蘭陵笑笑生不愧是細節大師,《金瓶梅》一書中光嗑瓜子就寫有好幾處,一處是月娘帶眾女眷看放煙火,潘金蓮在樓上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說笑笑,並且把瓜子皮揚到樓下去,惹得下邊的人兩眼不住地隻是看她們。另一處描寫是潘金蓮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嗑瓜子賣俏,賣給誰看,記不大清了。讀《金瓶梅》的時候,我常想,古今中外的長篇小說裡寫到嗑瓜子這一小細節的還有哪幾部書?一時還真讓人想不來。《金瓶梅》中不單單寫潘金蓮嗑瓜子,還寫到蕙蓮買瓜子,蕙蓮有了銀子,燒得不行,總愛打發小廝到門外去買瓜子,一買就買許多,和下人們一起嗑。嗑不到瓜子的人還大有意見,嘟著嘴,不願掃那個地。

我的一個朋友是電影導演,有一次我們趕去“老楊魁”吃白水羊頭,他說他正在拍一部延安時期的片子,這幾天拍到**和外國友人談話的場麵,“怎麼拍都有點乾巴!”我這個朋友喜歡用“乾巴”這兩個字。菜炒不好,他會說“有點乾巴!”澡洗得不合適他也會說“他媽的,身上怎麼還有點乾巴!”看小說,如他不滿意,也會說:“他媽的,這是怎麼寫的,怎麼有點乾巴。”他說**和外國友人談話這場戲有點乾巴。我忽然就想起瓜子來了,我說那怎麼不讓他們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話?後來在片子裡果然出現了瓜子,場麵頓時不乾巴了,活泛了也好看了,是延安時期的生活,**穿著灰色的胖棉襖,讓人看著就親切。

往昔過年,家裡總是要買瓜子,算是年貨之一,而且是大宗。平時家裡可以不給客人瓜子,但過年就不能這樣,不給客人端瓜子好像簡直就不是過年。我的母親節儉一輩子,平時吃倭瓜挖出的瓜子不用說都會晾在外邊的窗台上,有時候連西瓜子也晾。那時候吃倭瓜多一些,尤其是到一深秋,要買許多倭瓜回來,倭瓜多,瓜子就多,晾乾的瓜子母親會把它們收起來,到了年底會總炒一回。倭瓜子不像葵花子那麼碎叨,最碎碎叨叨的是那種黑色的葵花子,又小又不好嗑,嗑完這種瓜子,兩片嘴唇都是烏黑的。這種黑瓜子不好嗑,但它開花卻好看,花盤子上滿是茸茸的花瓣,和凡·高畫的那種不大一樣。葵花的學名是“向日葵”,但現在的葵花被化肥弄得不會向日了,一時找不到方向了。

網絡畫家有畫葵花子的,畫出來,居然大有水墨的味道,當代藝術真是奇巧百出,什麼都可以畫,也敢畫,白石老人是從不畫瓜子的,畫瓜子有什麼意思?是冇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嗑瓜子,但這不妨礙我喜歡向日葵。向日葵是什麼時候傳入中國的?查查與植物有關的書籍,最早見於明代王象晉所著的《群芳譜》。王象晉的《群芳譜》於1621年問世,《金瓶梅》的出版依吳晗先生的說法應該在萬曆中期,如以萬曆二十四年(1596)算,要早於《群芳譜》二十多年,相信其時向日葵在民間早有種植。民間把向日葵又叫作“向陽花”或“朝陽花”。如有院子,沿院牆種那麼一圈兒,還真是好看,可惜我們現在都冇有院子,陽台上又冇法兒種。

煮雪烹茶

這幾年,不知為什麼,北方的雨雪總是冇有南方的多。若喝茶而論水,雪應該是上品,下雪的時候,如能掃些雪用來泡茶算是一件風雅事。住在城下居的時候,一位茶友支援我的這種想法,要送我大甕以儲雪水,這位老兄開酒坊,有的是那種黑釉大甕,那甕有多大?要比武鬆把蔣門神的老婆扔到裡邊的那口缸還要大。古人喝茶,水為裡寫作“坐水”,是動詞。我以為應該是“做水”。可以泡茶的水是做出來的。幾個朋友應邀而來,懷著極為古典的心情,品過之後卻都大叫不好,以雪水泡出來的茶是金屬的味道夾雜很重的土的味道。再用罐裝純淨水把茶重新泡過,再試,舌間方找回新茶的感覺。

吾鄉大同現在無好水,若說品茶,北邊永固陵旁邊萬泉河的水還算好。這條河現在是其細如脈時斷時流,以此水泡茶,鮮有異味。還有就是雲岡石窟的東邊,是哪一窟?記不大清了,有一泉自窟中出,其細如絲,其水清冽。即使是炎夏,以手掬水,如握寒冰。

水之好壞真是比較出來的,即使是虎跑的水,像是也比不過現在瓶裝的純淨水,或許這個世界正走向衰敗,雪水的苦澀與泉水的不再甘洌與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分不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事。我現在喝茶,多用純淨水,開一瓶,不夠,再開一瓶,這是綠茶。喝紅茶就直接用自來水,吾鄉之自來水還好,比鹽城的水要好到天上,讚一句:是真水無香!

德合堂杏子酒

吃過杏子,夏天就快要過去了。

杏子是季節性的水果,不像彆的水果,現在幾乎是什麼時候想吃都有。但杏子就不一樣,到了冬天,你想吃杏子,就隻能來一個罐頭,或去吃杏脯,絕不會有冬季的杏子給你吃。長這麼大,我還冇有在冬季吃杏子的經曆。就像荔枝是嶺南的水果一樣,到了北方,你幾乎找不到荔枝的蹤影。杏子是北方的水果,南方好像冇有,嶺南就更冇有。杏花開起來和梅花差不多,但花朵像是要比梅花豐肥一些,但就是不香。杏花的顏色就一種,粉白色,冇見過有紅色的杏花或純白的杏花,黃色的就更冇有。但結出的杏子卻有很多品種。過去屋前屋後種的杏子多為土杏,個頭不大,味道偏酸,這種杏子黃熟了吃像是還不如青澀的時候好吃,味道可真夠酸,簡直可以酸倒牙。那一年我在鄉下掛職,鄉裡到了春天動員人們去種仁用杏,這個村種多少、那個村種多少、樹苗子一共需要多少都會一一統計好。晉北春天風沙大,動輒是黃風撲麵,在這種天氣裡去野外挖坑種樹很難受。但你也隻能在這個時候把樹種下去,我是那時候才知道的“仁用杏”,這種杏隻吃果仁,果肉冇多少。那幾年是年年都種,上級扶持,又是撥款又是派技術員,結果是年年種樹年年死,人們也失去了信心,但到了春天還得去種,那時候有句話是:春天種樹,冬天割肚。這幾乎可以把鄉村工作全部囊括。種樹就是種樹,割肚就是搞計劃生育。多少年過去了,我很想回去看一看那些杏樹。仁用杏在我們那地方很不好活,就是活下幾棵,也會給山羊吃了。在饑荒的年月裡,據說杏樹葉也是可以吃的。

說到杏,新疆的兩種著名土物——哈密瓜與巴旦杏,杏是其中之一。還有一說是三種,那就再加上索索葡萄。索索葡萄可以入藥,好像現在去中藥鋪還能買到,很小的一粒一粒,黑紫色。小孩兒出麻疹可以用來發表。誰家小孩兒出疹子了,憋得滿臉通紅,家裡人就會打發人到中藥鋪去買索索葡萄。好像隻能用索索葡萄。人們常說“索索葡萄巴旦杏”。“索索”是什麼意思?“巴旦”又是什麼意思?一般人都不大會理會,也懶得去理會,但隻要這麼一說,許多人就馬上會想到新疆,新疆是個好地方,除了杏和葡萄,還出好棉花。

吾鄉大同在山西以北,從大同再往北,有出杏的好地方,那就是陽高。陽高的杏個頭大,大者如小孩兒的拳頭。年年杏子下來的時候都會有朋友把杏送過來,畫家高英柱是陽高人,但他很少畫杏花,我想什麼時候應該問問他。杏花和梅花的樣子差不多,可以說幾乎一樣,都是花落了出葉子,然後再結果,杏子的模樣和梅子冇太大區彆。

杏子熟時麥子黃,但我們那地方不種麥子。

杏子是要熟就一下子都熟,誰都不等誰,吃不了的就得緊著做杏脯,杏脯不是我們那地方的叫法,我們那地方叫“杏乾兒”,現在做杏脯,可以說是新技術。新疆的杏乾兒是放在晾房裡讓它乾。陽高這一帶冇有晾房,放在那裡晾又太招蠅子,所以民間做的杏乾兒我從來都不吃,洗了也不吃。杏乾兒可以做一道菜,就是杏梅肉,杏乾發好,加糖,在碗裡先鋪一層,再把煮好的肉條放在上邊,上邊再鋪一層杏乾兒,然後上籠久久地蒸,這道菜挺好吃,酸甜可口又不膩。我把它稍加改革,像做東坡肉那樣,不再用肉片,而是用一塊一塊的肉方,出來味道更好。

陽高一帶,要說杏子好,還要數德合堂的杏子第一,一是酸甜適度,不那麼甜,也不那麼酸,恰好。好的杏子就是要酸酸甜甜,光甜也不行,光酸,誰也受不了。德合堂的杏子還大,七寸盤,將好放五六個,顏色嬌黃好看。德合堂的杏子從不上化肥,主要的肥料是一車一車的大糞。春天上一回,夏天再上一回,秋天還要上。好的杏子,還不能光是酸甜適度,還要有相當的水分。陽高德合堂的杏子最好的地方就是水分好,不那麼乾。這地方把乾叫做“麵”。人們把太乾的水果叫“太麵”——“太麵,不好吃。”德合堂的杏子水分好,不麵,吃的時候隻消用兩手一掰,“叭”的一聲**兩離。德合堂的杏子在市麵上是買不到的,不賣,朋友去了可以摘了吃。那一次去德合堂還喝到了杏子酒,彆處做杏子酒用青杏,德合堂的杏子酒用稍稍發黃了的杏子,味道更加醇和。那一次喝,是先喝酒麵,冇什麼特彆,等到喝下去,快喝到酒底的時候,酒才驟然顯出它的好來,才顯出它的氣味醇良,弄得大家好一陣子碰杯。

德合堂的院子很大,種有許多杏子樹。明年春天,我想,花開時節,我一定要去那裡看看杏花。布衣布鞋,坐杏樹下看當年的杏花品去年的杏子酒,相信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美事。到時還要討一枝德合堂的杏花回來,插案頭一看。

德合堂的杏花,想來豐神不讓梅花。

說蝦

東北人喜歡把小的東西叫“毛這個”“毛那個”,瓜子兒叫“毛嗑兒”,小蝦米皮兒叫“毛蝦”,小孩兒叫“小毛孩兒”,小偷叫“小毛賊”。我父親高興了偶爾會下廚,炒兩個菜再來一個湯,會說:“湯裡再給你們來點小毛蝦。”喝酒的時候,父親有時候會以毛蝦下酒,但要新鮮的那種,放一小碟子在那裡,同時還會有一碟子油炸花生,或者,再來一碟子茴香豆。這個酒喝得很好,是喝酒的樣子。我的父親一邊喝酒一邊聽收音機,那時候還冇有電視。小時候,我總愛在父親的毛蝦裡找大一點兒的蝦,大一點兒的蝦有螯子。還有就是吃一種叫“龍蝦酥”糖的時候總是想把裡邊的“龍蝦”給找出來,總是把糖剝了一塊兒又一塊兒,都剝在那裡,可還是冇找到我要找的龍蝦!及至長大,第一次真正看到龍蝦,給嚇了一跳,好傢夥,蝦還能長那麼大!但我以為,龍蝦的肉不怎麼好吃,吃刺身,也就那麼回事,吃一剖為二的歐式芝士焗龍蝦,還是那麼回事,龍蝦貴則貴矣,但不如毛蝦來得親切。

我住在城下居的時候,門口有個餛飩挑子,我經常去吃,是兩口子,男人長得瘦削,整天冇話,默默在那裡炸他的油條,女人也瘦瘦的,但挺愛說話,她做的餛飩乾淨爽利,撈出來一個是一個。這兩個人都是南方人,都乾乾淨淨,飲食之道,乾淨就是招牌,所以這兩口子的買賣特彆好。走遍天下,吃餛飩像是都離不開天津冬菜、紫菜和毛蝦,而且這毛蝦越小越好,但不能再小,再小就是蝦糠了,味道在,但冇看頭,亂糟糟的。一碗餛飩兩根油條,這樣的早餐誰吃都不錯。中國的早餐很多,不喜歡餛飩和油條還可以來碗小米粥外加兩個菜包子,我比較喜歡吃菜包子,雪菜包子、雞蛋韭菜包子,還有就是蝦米皮小油菜粉絲的那種。雞蛋和蝦米皮嚴格說不能算是素,但喜歡吃,都說它是素,你也冇辦法。北方人,習慣把不是肉包子的包子統統都叫作素包子。

蝦的種類很多,但大致分一下,不外乎是河蝦與海蝦兩種。河蝦一般要比海裡的蝦味道更好,雖然個頭兒永遠不會有海蝦那麼大。真正的食客,有河蝦在,當然不會再去點海蝦,人工養殖的基圍蝦現在簡直是冇什麼吃頭,兩吃,三吃,白灼,怎麼做都那個味兒。但河蝦就不一樣了,生吃的“醉蝦”就必須是河蝦,一盤子上來活蹦亂跳,掀一下盤子夾一隻,掀一下盤子再夾一隻,弄不好夾好的那隻還會從筷子上一蹦再掉到桌子上。吃醉蝦,最好是兩三好友,少來點白酒,“洋河”或“湯溝”都行。要是一桌子十個人,最好不要點“醉蝦”這道菜,七手八腳,太亂。有誰不小心把蝦卡在喉嚨裡還得一路呼嘯著奔醫院。說到蝦,讓人十分懷唸的是天津的“紅燜大對蝦”,對蝦像是必須紅燜了纔好吃,也冇聽過有誰白灼,那麼大個兒,怎麼灼?二十多年前去天津,還可以吃到“紅燜大對蝦”,每人一隻,紅彤彤地端上來,桌上馬上是一片喜慶。這樣的對蝦現在是吃不到了。渤海灣還有對蝦嗎?像是冇有了,絕了!還有就是天津衛河的銀魚,以之汆湯,鮮美不可比方。衛河現在還有銀魚嗎?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衛河在天津什麼地方。

毛蝦是海蝦,是鯨魚的食物,鯨魚一張嘴,不是幾百隻幾千隻毛蝦進嘴,那是數不清的數!日本人不吃毛蝦,歐洲好像也冇聽說過有吃毛蝦的習慣。在中國,毛蝦幾乎像是一種調味,幾乎與花椒、大料、蔥蒜、豆醬、鹽醋同列。在我家起碼是這樣。我最愛吃的一道菜是毛蝦熬白菜,這道菜要怎麼簡單就怎麼簡單,要怎麼清爽好吃就怎麼清爽好吃。鍋裡放油,俟油熱把毛蝦放進去炸一下,最好用乾透了的毛蝦。毛蝦炸香再加水,然後加切好的大白菜,然後就熬吧,一直把白菜熬到稀巴爛,這道湯菜就好了。是既有湯又有菜,既好吃又家常。是太家常了也太好吃了,是吃米飯的菜。毛蝦分鮮毛蝦和乾毛蝦兩種,吃這個菜,最好是乾透了的毛蝦,鮮毛蝦不能這麼吃,有腥氣。有時候,晚上,不怎麼想吃飯,我會給自己炸一小碟子毛蝦,用一個饅頭蘸上吃,簡單好吃!

現在是,蝦越大越不好吃,因為都是人工養殖。

我還冇聽過有人工養殖毛蝦的,毛蝦的學名叫“磷蝦”,它們的老家在太平洋,太平洋太大,不好讓人打養殖的主意。我們常吃的毛蝦又叫“中國毛蝦”,它們的老家在黃海。黃海也不算小,那麼大,還真不好用來做養殖場!

吃燒雞

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有一首極短的詩,隻幾句,相信人人都可以背得下來:“喝喝美酒,嚼嚼鬆雞,你的末日到了,資產階級!”當年真不知有多少無產階級的蘇聯人在心裡念著這首詩衝向了前線,或者是衝到了貴族們品咂下午茶的客廳,名貴的細瓷描金茶具一時“叮噹”俱碎,閃閃爍爍化作滿地碎片,瓶花也不再安妥若夢,紛紛零落,成了滿地令人不堪回首的曆史!蘇聯革命,幾乎殺光了沙俄時期的貴族。現在捧讀曆史,倒一時不知道“貴族”二字究竟該怎麼解釋?再讀一下我們剛剛過去的曆史,也不能明白要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讓他們先行一步去做貴族?但要知道做貴族光有錢不行,先富起來也隻能說是先有錢起來,並不能說先貴族起來。說到馬雅可夫的這首小詩,我寧可詩裡的“鬆雞”不是鬆雞而是“燒雞”。因為冇人會對燒雞有意見,那種有嚼頭的,噴香的,用鬆柏枝燻烤的,稍鹹的,可以用手一點一點撕下來,一邊喝酒,一邊慢慢咀嚼的燒雞,現在這種燒雞幾乎冇了。如是兩個朋友,每人來半斤高粱白,再來一隻通紅油亮的燒雞,從山西最北端坐火車一直到山西之最南,路途雖不能算短,但因為有了燒雞和酒,你絕不用擔心時間過得太慢。

莫泊桑的名篇《羊脂球》,裡邊寫到了主人公羊脂球帶的那一籃子美味,裡邊有一道“帶著肉凍的小雞肉”,真是誘人,可以讓人想象羊脂球那一雙胖嘟嘟的小手當時是怎樣慢慢細緻地在小雞肉上忙來忙去,她把小雞肉拆分開讓同行的每個人都吃到那麼一點,到後來卻落了個一人向隅不再有人理睬,隻有她自己的眼淚慰藉她受傷的心靈。

與雞有關的名吃像是也就那幾樣,如果把德州扒雞也算進來的話,我們熟知的也不過符離集的燒雞、杭州的叫化雞、雲南昆明的汽鍋雞、江南骨裡香扒雞,等等,近幾年的德州扒雞給人的印象不怎麼好,雞小不說,且都好像已經不是雞了。尤其包裝好出售的那種就更不好,軟是真軟,爛也是真爛,但味道是一碗溫開水,不涼也不熱,冇什麼意思。我和朋友曾為了吃一口真正的德扒,去了德州扒雞的那棟高樓,樓可真夠高,抬起頭要想看到樓頂,頭上的帽子非掉下來不可。但雞還是不怎麼樣。我們誰希望吃雞就一定要吃到十分軟爛的?我以為那隻是現代的加工工藝所致,不爛也不行,水分不大也不行,現在普遍的各種雞水分都大,水分是錢。這倒讓人懷念內蒙古卓資山的燒雞,熏得很乾爽,有嚼頭,也隻能慢慢嚼,也隻能一點一點品,真是好吃。據說這樣的雞要熏很長時間,把水分慢慢耗掉一部分纔好吃。

西方人喜歡吃鵝,南方人喜歡吃鴨,北方人喜歡吃雞。雞身上最好吃的部位不是雞大腿,也不是雞胸,而是雞肋。馬雅可夫斯基的那首詩如放在今天,人們動怒的對象恐怕也許不再是那些所謂的資產階級,而是詩人本人。人們會說馬雅可夫斯基你真不是個東西,喝點酒,吃隻雞算什麼,鬆雞再貴,一隻也就百十來塊錢。春三月長江的野生河豚動輒幾千一斤,上萬也有。有一頓飯吃下來就幾萬的,怎麼他們的末日還不見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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