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頭 第64章 戰後心理綜合症
戰後心理綜合症
掌聲散去,會議室裡燈光一緩,投影幕緩緩升起。主持人清了清嗓子:“下麵進入提問環節,有問題的同仁請舉手示意。”
溫倪點了第一排的一位骨科副主任,那人開門見山:“我直接說呀,聽起來你們的流程很完整,但落地很難。病區節奏快,哪有那麼多時間做心理篩查?另外,一旦篩查出高風險,誰負責?骨科?還是你們機構?到時候誰來背質控?”
“這是個核心問題。”溫倪避開追光燈往前走了一步,緩緩道來:“靜和橋專案初期,會先在創傷骨科與神經外科試點。流程是:入院72小時內由護士完成兩項量表,ptsd篩查和抑鬱篩查,整個過程不超過7分鐘。如果結果顯示異常,我們團隊的心理諮詢師會在24小時內到床旁評估,給出一級乾預建議與風險分級。”
看著大家聽的認真,溫倪繼續解釋道:“質控歸口我們專案組,有專人對接,治療責任則按照‘誰的病人誰負責’的原則不動,心理乾預屬於協作項,出院後由我們也會提供隨訪。換句話說——骨科不用‘多背鍋’,我們來接住這個‘鍋’。”她說到“鍋”的時候輕輕一笑,底下響起一陣會心的笑聲。
在幾個提問過後,主持人宣佈提問結束,隨即是短暫的茶歇和專案報名。會議一散,人群熱鬨起來。有人圍向前排,有人則取杯咖啡然後回歸工作崗位。
周衡把紙杯一撇:“哎呦我去,本來是過來湊數,結果給我聽燃了。”他伸長脖子看台上,“誒誒,我去報名了啊,說不定能和那個小姐姐認識一下。”周衡便是剛才坐在褚知聿身旁的那位男醫生。
“你正經點,人家是在工作。”褚知聿把工牌往衣兜裡一塞,語氣平平,起身就要離開。
周衡嘿嘿一笑,手腳利落地往前穿。人群裡,溫倪在桌子旁,她正低著頭把一疊資料分給要報名的醫生。燈光從側麵打下來顯得她眉眼溫和,和剛才台上的淩厲不同。
她擡頭,注意到褚知聿正站在不遠處,目光隻是輕輕一頓,隨後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這是那晚他們接吻之後的第一次正式會麵,尷尬還是有的。
褚知聿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周衡眼巴巴地湊過去,臉上寫著迫不及待:“您好呀,我想報名,需要填什麼?”
他那股子殷勤勁兒,看得褚知聿眉心微蹙,胸口一緊,心底生出一種不合邏輯的危機感。沒再猶豫,他徑直走過去直接站在她和周衡中間說道:“溫倪,我參加。”
溫倪一愣,手裡的筆微微停頓了一下,卻什麼也沒問,直接把報名錶推到他的麵前,又順手也給了周衡一張。
周衡一邊填表一邊小聲的對褚知聿球迷:“哎喲,老褚,原來你們認識啊?早說嘛!”說這話時,他心裡還暗自竊喜——有熟人牽線,自己以後參加專案,見到這位小姐姐的機會豈不是更多?
褚知聿沒接話,隻把筆蓋扣上,動作乾淨利落。溫倪擡眼看他一瞬,隻接過他遞來的兩張報名錶。
“專案不錯,我會跟沒有來聽報告的同事們推薦下的,讓他們也參與進來。”
“謝謝。”
褚知聿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他的手機在口袋裡不斷震動,是病房的電話。他側身接起:“……好,我馬上上去……嗯,先做冰敷吧。”
掛了電話,他看她:“我得去一趟病房,你怎麼過來的?”
她點頭,“我開車來的,你先去忙吧。”
“好吧,那我走了。”臨走還不忘一把摟走站在原地的周衡,“走吧!都報完名了還賴這乾嘛!”
“……誒誒,彆把我頭發弄亂啊。下次有緣再見哈!拜拜!”周衡離開前還不忘熱情地與溫倪告彆。
不到幾日專案便正式啟動。報名的醫生超過想象,甚至連同群裡“吐槽”的幾位,也得益於褚知聿的推薦。溫倪的團隊每週會去到醫院兩次,每次會待上半天或一天,剩下的時間都是抽空線上上完成對接,根據病人的具體情況需求再介入。
病區裡掛起了新的小卡片,“夜間急反處置清單”、“呼吸節律指南”、“家屬陪伴注意三條”等等,連護士站旁邊的白板多了一列關於“靜和橋”的介紹。
專案伊始,溫倪費心些許,處理完自己在心橋的事情之後便會去醫院待著,隨時待命。這天褚知聿帶著幾個實習生去巡房,便問她要不要也跟著一起。
36床的病房裡,光線被厚重的窗簾分成幾塊冷硬的格子,落在老人蒼白的臉上。他躺著,頭偏向一側,鼻梁挺直,眼神透露著不安寧。
趙老爺子今年八十五歲,年輕時是在西南邊防當過兵。前不久,他的左股骨因一次摔倒斷裂。但因年紀大、心肺功能有限,醫生初步選擇了保守治療:牽引固定、嚴格臥床,家屬協助翻身、拍背預防褥瘡。
然而三天過去,情況並不理想。趙老爺子呼吸急促,翻身時痛得咬牙切齒,下肢牽引讓他夜不能寐。
“爸,要不……還是考慮下醫生說的方案?”女兒小聲勸,神色為難。
“胡說!”老兵猛地一揮手,動作過猛牽動疼痛,額頭冷汗直冒。他喘息著,聲音嘶啞,“開刀?開刀就是把我往鬼門關裡推!我能忍,我熬得住。”
褚知聿沉著看了他一眼,跟老人家耐心解釋:“保守治療需要長期臥床,您現在的身體狀況,拖得越久並發症風險越高。手術並不是強迫您,而是為了讓您早點下床,恢複如初。”
趙老爺子死死盯著他,眼神鋒利,卻帶著一絲隱隱的慌亂。他的指節在床板下輕輕敲打,頻率快得像是某種暗號——他是對於裡麵年紀最小的,過去在哨所,夜裡換崗前他總是這樣輕輕敲擊,提醒同伴保持警惕。現在他也常用來警惕自己。
“爸,彆亂動,醫生來看你來了。”女兒壓低聲音,語氣裡有隱忍的煩躁,“你忘記啦,醫生說了要靜養,你這樣折騰會影響恢複的。”
“靜養?”老兵冷哼了一聲,聲音嘶啞卻鋒利,“當年我在雪山上被凍得腿都擡不起來,也是自己咬牙撐過去的。現在這醫院啊,動不動就要開刀,我這年紀開刀不就是鬼門關走一遭!”
女兒臉色一沉,勉強笑著,“爸,現在不一樣了,你得相信醫學。”
“彆和我扯那些!他們就是想賺錢!”老爺子絲毫不給在場的任何人麵子。
褚知聿沒有急著辯解,隻是耐心地把治療利弊又說了一遍,話音落下,家屬神色複雜,似乎在動搖。
溫倪遠遠的站在門邊,靜靜觀察病房內的一切。她心裡湧起一種異樣的直覺:趙老爺子拒絕手術,不隻是怕風險,看他反抗的狀態,可能是另有原因。
趙老爺子側躺在床上,雙手緊握著床欄,手背青筋突起。護士輕輕擺弄牽引時,他忽然低喝:“輕點!你們這是在治病還是在害人?”女兒忙不疊給護士解釋,說她爸爸脾氣比較火爆,多多諒解下。
女兒過去輕拍他的肩膀,“爸,冷靜,冷靜,沒人害你。”老人呼吸急促,眼神一瞬間渙散,像是看不清眼前的人,而是看見了另一段記憶。
溫倪看到趙老爺子像陷進回憶的漩渦,越掙紮越深。“嘭!嘭!”他的手指不停的在被褥下急促敲擊,彷彿在打著暗號。
褚知聿帶著實習生退出病房,老人的女人送他出門,一出門眼眶便濕了,哽咽著對他說:“褚醫生您看,他就是這個樣子,一提手術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先把老爺子情緒安撫下來吧,這個我們一會再談。你哥哥沒有來嗎?”褚知聿看著病房裡她便空無一人,老人的兒子好像隻有在入院的時候見過一次。
“哥他工作忙,我不太忙,就在醫院照顧爸,怎麼?需要叫我哥來嗎?”
“方便的話來趟醫院吧,要和你們家屬商量一下老爺子後續的治療方案。”
“好的醫生,我聯係下他。謝謝您了啊,褚醫生,讓你這麼費心。”
“應該的,還是希望老爺子可以早日康複,不能在拖下去了……”
上午結束完查房以後,溫倪心裡一直在打鼓,惦記著趙老爺子的事,吃完飯便忍不住給褚知聿發去訊息:“忙嗎?你現在哪裡?我有事情想問你。”
“我在休息室,你過來吧。”
休息室隻有褚知聿一人,溫倪坐在他對麵,手裡拿著他遞過來的水杯,指尖不自覺摩挲著杯壁。她低聲開口,“你有沒有覺得,趙老爺子並不是單純地怕手術。”
“怎麼這麼說?”
“你可能不太瞭解,今天他的言語,手指下意識敲擊行為,很像是戰後創傷殘留。也就是說,現在他的抵抗,可能是因為他經曆過了一些我們想象不到的事情。”
褚知聿若有所思,點開電腦裡的病史表格,緩緩說道:“資料裡確實寫著,他年輕時在西南邊防,參加過1962年的那場仗。退伍後一直身體硬朗,直到這次摔倒。可是,記錄裡麵家屬沒說過老人出現了你說的這方麵的問題啊。”
“它可能會出現在某個時刻,因為某種誘因,也可能永遠不會發生,埋在心裡,這很難說。如果,老爺子不開刀會怎麼樣?”
“保守治療效果不好,再拖下去,他可能會出現墜積性肺炎和下肢血栓,這樣的話更複雜。如果你說的成立,那麼問題就出現在老爺子的心理問題上,對嗎?”
“是的,得搞清楚是什麼原因,才能去解決問題。下次讓我以諮詢師的身份和老爺子聊一下吧。”
“可以,但是你一定要注意安全,老爺子畢竟是老兵了,勁兒不小,”褚知聿想起上次她在工作中被極端的客戶掐了脖子的事,便對她說:“凡事還是以自己的安全為主。”
下午,病房外的沙發上坐著趙老爺子未曾露幾麵的兒子。西裝筆挺,手腕上閃著名錶,帶著不容置疑的老闆氣場。他的妹妹坐在一旁,手裡攥著紙巾,眉頭緊鎖。
褚知聿拉出椅子,開啟平板,邊翻病曆邊開口:“趙先生,保守治療效果有限,您父親現在下床活動困難,長期臥床可能帶來肺部感染、血栓等風險。”
兒子點了點頭,聲音平穩:“我明白,那現在是怎麼說?你們方案是什麼?”他的目光不時的投向手錶和手機,似乎在計算下一個會議和下一個行程,心思絲毫沒有在褚知聿的話上。
男人妹妹忍不住皺眉:“哥,你認真點聽醫生說。現在爸的情況很嚴重。”女人說著說著又要紅著眼眶。
褚知聿繼續給兄妹倆做著預案解釋,男人聽到後突然跳腳:“什麼!還要開刀!?”手腕上不太合適的表也隨著他的動作滴哩哐啷的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