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盛時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聽見寂靜:盲女與守鐘人的玫瑰
“戰爭結束時,我會用第一聲鐘響向你求婚。”
他對著失明的她說。
後來捷報傳來,全城鐘聲轟鳴。
她捧著早已枯萎的玫瑰站在廣場上輕聲問:
“現在算數嗎?”
所有鐘樓在這一刻寂靜無聲。
直到最初承諾的那座鐘樓傳來一聲孤獨而堅定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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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尚未蔓延至這座邊境小城奧伯斯時,時間彷彿是用蜂蜜和日光緩慢調製的。那時,埃莉諾的世界尚有顏色。她記得自家花園裡玫瑰如何紅得灼眼,記得天空在夏日傍晚呈現出的那種近乎透明的藍,記得盧西恩——鐘樓年輕的守鐘人——眼眸裡總是含著笑的灰綠色。
變故像一場無聲的瘟疫。先是視線的邊緣開始模糊,像蒙上水汽的玻璃,繼而中心的亮光也一點點被吞噬。不過一年光景,色彩徹底棄她而去,世界沉入一片無邊無際、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家族的歎息,醫生的低語,還有那份她閉口不談的、對繪畫生涯的訣彆,一同將她囚禁在寂靜的牢籠裡。
直到那個秋天的下午,風裡帶著清冽的果香。她摸索著坐在廣場邊緣的長椅上,聽著遠處鐘樓傳來報時的鐘聲,那聲音渾厚、安穩,像一位老朋友規律的呼吸。腳步聲靠近,帶著青草和機油淡淡的氣味。
“今天的鐘聲,”他開口,聲音年輕,卻有種奇異的沉穩,“比平時慢了半拍,風向變了。”
是盧西恩。她知道的。全城隻有他,能聽出鐘聲裡細微的差彆。
“對我而言,快慢都一樣。”她說,聲音裡帶著自己都厭惡的尖刻。
他沒有離開,也沒有安慰。隻是在她身旁坐下,開始講述。講鐘樓裡那些巨大齒輪如何咬合,講銅鐘上歲月刻下的紋路,講鴿子如何在鐘聲響起時撲棱棱飛走,像一片灰色的雲。他還講他看到的——廣場上哪個孩子摔倒了又爬起,集市裡賣陶罐的老婦人今天係了一條新頭巾,夕陽正如何給教堂的尖頂鍍上金光。
他的話語,成了她黑暗世界裡唯一的光束,笨拙地,卻執拗地,為她勾勒出世界的輪廓。
戰火最終還是燒了過來。不是實際的烈焰,而是戰爭投下的漫長陰影。物資開始配給,廣場上歡樂的集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征兵告示和壓抑的沉默。盧西恩也被征召了。他不再是守鐘人,而將成為一名士兵,奔赴遠方充滿泥濘和硝煙的戰場。
送彆的那天,陰雨綿綿。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臉頰,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緊緊攥著他的手,彷彿一鬆開,他就會被這片灰暗吞噬。
“聽著,埃莉諾,”他的聲音很近,帶著雨水的濕氣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我要你每天下午,還來聽鐘聲。隻要奧伯斯的鐘還在響,我就還在。你聽見鐘聲,就是聽見我。”
她用力點頭,喉嚨哽咽。
“還有,”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卻像烙印一樣燙在她心上,“等戰爭結束的那天,我會讓我的鐘——就是我們第一次說話時,你聽見的那座老鐘——我會用它的第一聲鐘響,向你求婚。你隻需要告訴我,你聽見了。”
他塞給她一個小小的、帶著他體溫的布袋。裡麵是幾粒乾燥的玫瑰種子。“替我種著它們,”他說,“等它們開花的時候……”
他沒再說下去。但他的吻,輕柔地落在她失明的眼睛上,代替了所有言語。
盧西恩走了。奧伯斯的日子在一種懸心的等待中緩慢流逝。埃莉諾的世界重歸黑暗,但這一次,黑暗裡有了期盼的坐標。她每天下午準時出現在廣場的長椅上,像一座沉默的雕像。鐘聲成了她生命的節律。渾厚的是老雅各布,清越的是聖安妮鐘,帶著些許雜音的是北街的鐘……它們依次響起,彙成一支鋼鐵與青銅的交響。每一次鐘鳴,都像是盧西恩從遠方傳來的平安信。
她用顫抖的手,在自家荒蕪的小院裡,摸索著種下了那幾粒玫瑰種子。泥土嵌入指甲,她細心地澆水、除草,用手指的觸感去感知那柔嫩的綠芽如何破土而出,舒展葉片。那株玫瑰,是她與這個世界,與遠方那個承諾之間,最脆弱又最堅韌的連線。
前線的訊息時好時壞。陣亡名單貼在廣場的公告欄上,總引來一片壓抑的哭聲。每一次鐘聲響起,她的心都先是一緊,直到辨認出那並非異常的、代表噩耗的連續急鳴,才緩緩落回原地。她的玫瑰,在戰火的陰影下,艱難地生長,抽枝,長出了幾個小小的、堅硬的花苞。她日日撫摸,期盼著它們綻放的時刻。
然後,那個改變一切的清晨到來了。
沒有任何預兆,城市彷彿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驚醒。先是一處,繼而處處,所有的鐘樓都瘋狂地敲響起來!不再是平日的規律報時,而是連續的、急促的、洪亮的、近乎狂喜的轟鳴!鐘聲重疊著,衝撞著,像積蓄已久的洪水衝破堤壩,淹沒了整個奧伯斯城。
人們從屋子裡湧出來,起初是困惑,繼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戰爭結束了!結束了!”
歡呼聲、哭泣聲、歌聲、酒杯碰撞聲……彙成了比鐘聲更喧囂的海洋。
埃莉諾的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幾乎要掙脫出來。她摸索著,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進院子,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了那株玫瑰上唯一一朵完全綻放的花。花瓣因缺乏充足的陽光和照料,顯得有些單薄,邊緣已微微捲曲、發黃。但她看不見,她隻聞得到那記憶中熟悉的、微弱的甜香。
她緊緊握著那朵略顯憔悴的玫瑰,憑著記憶和聲音,一步步挪向喧鬨的中央廣場。
廣場上人聲鼎沸,充滿了她無法理解的狂喜。人們擁抱,跳舞,歌唱。她被擁擠的人潮推搡著,像暴風雨中的一葉小舟。鐘聲還在瘋狂地響著,一座接著一座,震得她耳膜發痛,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
這不是她等待的鐘聲。這喧囂的、集體的狂歡,不是屬於她的承諾。
她在混亂中站穩,麵向記憶中那座老鐘樓的方向。周圍的歡呼聲浪稍微平息了一些,但鐘聲依舊此起彼伏。
她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的力氣,朝著那片喧囂的、混亂的鐘鳴,朝著她心中認定的方向,輕聲問道:
“現在……算數嗎?”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在鼎沸的人聲中微弱得像一聲歎息。
然而,奇跡發生了。
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按下了靜音鍵。一座鐘樓,率先停止了敲擊。緊接著是第二座,第三座……喧鬨的、宣告和平的集體鐘鳴,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下來。廣場上的人們也似乎察覺到了這異樣的寂靜,歡呼聲漸漸低落,所有人都帶著困惑,麵麵相覷。
整個奧伯斯城,陷入了一種突如其來的、莊重的寂靜之中。隻有風穿過街道的微弱聲響。
埃莉諾屏住呼吸,僵立在原地。她手中的玫瑰,脆弱的花瓣在風中輕輕顫抖。
就在這片彷彿無限延長的寂靜裡,從城市東邊,從那座最古老、她最熟悉的鐘樓方向——
“當——”
一聲鐘響,清晰地、孤獨地、堅定地,劃破了寂靜。
它不像剛才慶典鐘聲那般急促狂亂,而是沉穩、悠長,帶著某種曆經滄桑後的溫柔與鄭重。它不宣告和平,不慶祝勝利。它隻履行一個承諾。它隻詢問一顆心。
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從埃莉諾失明的眼眶中洶湧而出,滑過她微微揚起的嘴角。她彷彿又看見了那片灼眼的玫瑰紅,看見了夏日傍晚透明的藍天,看見了他眼眸裡含著笑的灰綠色。
她朝著鐘聲傳來的方向,用力地點頭,一遍又一遍,彷彿他能看見。
“我聽見了,”她哽咽著,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又重得能擊穿靈魂,“盧西恩,我聽見了。”
那聲孤獨而堅定的回響,還在城市上空,在每個人心中,嫋嫋回蕩,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