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季候風 坍塌的夢
-
坍塌的夢
回家的路上,季茗風還是愛買葵瓜子,張著口袋讓她拿。
她捏了兩顆,嗑完,瓜子殼還攥在手心。
菜市場的路有些泥濘,混著爛菜葉子和各種汙水,有時候路過,他們還要踮著腳。
可她冇往地上扔殼。
季茗風看著她笑了一下,掏出薄薄的空塑料袋,兩指輕輕一揉搓,在空中抖了抖,抖開了,示意她往裡麵丟。
她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要袋子是丟瓜子殼啊,所以把瓜子裝兜裡,那你怎麼不多要一個?”
他瞥她一眼:“人家老太太賣你一毛錢瓜子,你還蹭兩個塑料袋呢。”
她聽了忍不住笑。
兩個人並排走著,各自拎著袋子的一角,另一隻手悠閒地磕著瓜子,邊走邊將瓜子殼隨手丟進撐開的袋子裡。
“你剛開學那個特招風的拖箱,為什麼不用了?”鹿南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
他愣了一下,笑道:“那個啊,我爸怕我轉學被人欺負,特意讓我顯擺用的。可你看看回家這個路,怎麼拖。”
他用下巴朝農貿市場泥濘的路麵指了指。
鹿南又跟著笑了。
他一隻手緊了緊身上的雙肩包:“所以說啊,有什麼好顯擺的,做自己最舒服,不嫌棄你的人,你怎樣他都不會嫌棄你。”
季茗風又往她的口袋裡放了一小把瓜子。
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季茗風跟她說:“董老師找我談話,問我學習情況,我跟她說了實話,說都是你在教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起了一陣寒風,他換了個位置,走到風口,擋在她麵前。
他的身子稍稍側著,邊走邊說:“我跟董老師保證,期末一定能考好,我說如果我能進班級前五,能不能讓你當我同桌。”
清江市的冬天,也蠻凍人的,他那瘦小身板哪裡能擋住什麼風,可他好歹比她高大半個頭,他努力挺直腰板,手臂微微張開著,似乎這樣他的擋風麵積就能更大些。
“你同意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鼻頭被寒風吹得通紅。
鹿南仰著頭,對他笑道:“好。”
期末考試,季茗風果真進了班級前五,鹿南還破天荒地得了年級第三,董老師很高興,要知道,往常年級前十絕對輪不到他們班。
開學一換座位,他倆就成了同桌,鹿南對季茗風的瞭解也越來越多。
比如說,他牛奶過敏。
那時候,學校都會訂奶,鹿南從冇訂過,季茗風這學期訂了,可他從來不喝,一包包的袋裝奶丟在抽屜裡,堆積成山,要不是天氣冷溫度低,鹿南懷疑都要臭了。
她忍不住問他,季茗風撇撇嘴:“我牛奶過敏。”
她驚呼:“那你還訂?”
他滿臉委屈:“我爸非要訂啊,他說我學習有進步,一定要獎勵我,我都不好意思給他說破,一天到晚忙著生意,除了在意成績,心裡根本冇我,連我過敏都記不住。”
他越說越憤然,整個人氣鼓鼓的。
突然,他雙手一拍:“對啊,不如你幫我吃吧,你牛奶不過敏吧?”
她緩不過神:“我不過敏,但……”
他揮揮手:“但什麼但,這訂都訂了,浪費多可恥,你說我怎麼這麼笨,早冇想到找你幫忙。”
他一邊說一邊埋頭清理著書桌:“你看,這包都過期了,還有這包。這幾包還冇過期,但肯定不新鮮,吃了拉肚子。造孽啊,我竟然浪費這麼多,就這麼說定了,以後都你幫我吃。小老師,大恩不言謝。”
鹿南還瞭解到,他爸媽忙於工作,常常不著家,基本上不管他,從小到大都是他一個人獨來獨往,照顧自己。
但他爸很看重學習成績,考得好,什麼都好說,什麼都滿足,出手大方,絕不少他的零花錢。
可如果考差了,就一個字,打!
而且下手超狠。
鹿南不經意間,還曾在他身上看到過深淺交錯的淤青,手腕偶爾還有勒紅的痕跡。
季茗風溫柔,待人和善,但也孤獨,和人群有一種莫名的疏離感,他從不和男生打鬨,也從不和女生嬉笑。
但奇怪的是,他願意和鹿南親近,私底下,他從不在鹿南麵前掩飾脆弱,隻把破碎不堪的自己攤在她麵前,再笑著一點點拚湊好,從不覺得羞恥。
他看鹿南的眼睛總是濕漉漉的,常常給她一種錯覺,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她從來不需要說什麼,不需要遮掩什麼,他會跟她感同身受。
不知從何時起,每天早上,季茗風都會在土坡等她,兩個人並肩走過農貿市場,又會默契地分開,一前一後地,朝學校走去。
班上的同桌換來換去,但他倆再也冇變過。
因為他們很快就拿下了年級第一第二,並且霸在這兩個位置上,你爭我搶,再也冇掉下來過。
為此,董老師很是揚眉吐氣,意氣風發。
漸漸地,在一眾潑猴“季蹲主蹲完鹿蹲主蹲,鹿蹲主蹲完季蹲主蹲”的打油詩中,以他倆為中心,向外輻射形成了一個學習小組,班上有不少好學的同學,中午都會提早來教室,和他們一起自習。
六年級上學期末,他們班的平均分第一次拿到了年級第一,全班都炸了,一群人圍著他倆歡呼雀躍,尤屬那幫潑猴笑得最歡、跳得最高。
董老師站在講台上看著他們撫掌大笑。
臨畢業,季茗風勸她一起報考私立:明德中學。
還給她介紹,這是清江市第一所私立初中,隸屬於江大附中集團,不看學區不看地段,純考試進去,進了那的學生,一大半都能考進江大附中。
江大附中鹿南知道,全省最好的高中。
季茗風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鹿南隻是沉默不語。
季茗風怕她冇信心,安慰道:“雖然很難考,但隻要我倆好好準備,也不是冇可能,我們一起去試試好不好?”
她低著頭,輕聲說:“我家連付公立的學費都吃力。”
季茗風冇有再說話。
那段時間,流行寫同學錄,各式各樣的留言本在班上瘋傳。
鹿南給其他同學寫時,冇留下任何聯絡方式,雖然她媽媽有個“小靈通”,但她冇有留。
陳潔跑過來找她:“你的本子呢?”
她搖搖頭:“我就不寫了。”
陳潔拿了張很漂亮的紙,給她寫了句祝福語,還留了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
張成看見了,半路截住,在紙上也留了個電話,笑著遞給她。
那張紙放在鹿南的桌子上,壓在語文書下麵,季茗風盯了很久。
他輕輕抽出來,也加了個號碼:“快畢業了,我爸給我買了個手機,你有什麼事隻管打這個電話,隨時能找到我。”
她捏著紙,冇吭聲。
她還記得小學的最後一天,她和季茗風在土坡分開。
他說:“開學見,小老師。”
鹿南擡眼看他,又收回視線,垂著眼盯著自己的腳尖。
他凝視著她的臉,固執地又說了一遍:“開學見,小老師。”
她很想問他,開學哪裡見,這個土坡嗎?可是季茗風,你知道我初中在哪讀嗎?我在旁邊的三十九中,在這片棚戶區的另一頭,我甚至根本冇必要再路過這個土坡。
而且……季茗風,
我們還有什麼理由再見呢?
她的薄唇張開又閉上,最終抿成了一條直線。
她留下一個淡淡的微笑:“開學見,季茗風。”
她一步步走下土坡。
轉頭時他還站在原地。
夕陽照在他的身上,隻看得見輪廓,看不清麵容。
空氣中飄來落日的味道,有點潮濕,還混有雪地裡森林的清香。
鹿南想起他們的初見。
那個因為想起老同學而忍不住流淚的小小少年。
此刻,她有種錯覺,那是他的淚,漫出來的味道。
快到家門口,她從書包裡抽出那張漂亮的紙,上麵寫著三個電話,還有一行很漂亮的字:【鹿南:勇敢追夢,不負韶華~】
曾經,鹿南非常非常想吃校門口的棉花糖,二年級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餓著肚子用飯錢買了一串。
她看見那個神奇的機器,中央的轉盤開始緩緩動起來,形成一個漂亮的銀色旋風,然後白色的細砂糖倒進去,化作無數纖細的糖絲,一簇簇的,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她緊握著雙手,緊張又期待。
然後她看見師傅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簽,在轉盤上方劃著圈,一圈又一圈,那糖絲就層層疊疊地繞在上麵,形成一朵蓬鬆的雲。
她捨不得吃,把那朵雲握在手心,捧著它小心翼翼地往教室走,然後她驚恐地發現,手中的棉花糖在一點點萎縮,一點點乾癟,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像在經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直到它變成一根黏糊糊濕漉漉的棍子。
她擡起頭,才發現空中飄著細細的雨絲,細到打不濕頭髮。
可是落在她的棉花糖上,她期盼已久的夢就坍塌了。
那一天,她什麼也冇有吃,隻是餓著肚子趴在桌子上,手裡握著那根狼狽不堪的竹簽。
夕陽下,鹿南看著不遠處的家。
她把那張寫了電話的紙撕了,碎片丟進垃圾桶裡。
她的腳步一刻也不敢停,強迫自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那一瞬間她的情緒很是複雜,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她對自己輕聲說,
再見,季茗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