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22 ?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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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了◎
破門時的風把燭光撲滅,內室發暗,隻剩高聳紙窗透進來的朦朧微光。
皇帝狼狽地支起上半身,靠在憑幾上,勉強維持九五之尊的體麵,“晏卿,你糊塗啊……”
“你我不是這世間最好的拍檔嗎?”久久纏綿於病榻,皇帝的眼睛如老者般渾濁,他極力地想看清來人,分明是一路扶持他上位的得力幫手,竟會有一天,站在他的對立麵,讓人難以相信。
“曾經是。”晏方亭並不避諱。
晏方亭挑亮燈芯,拎起一張圈椅坐下,利劍杵地,眼中是明確的殺意。
“你圖什麼?”皇帝真切地迷惑,若非體力不支,他真想躍身而起,來到晏方亭麵前,攥起他的衣領問句為什麼。“你已經是緝事廠都督,就連三公九卿都要給你麵子,稱你一聲晏都督,你……到底圖什麼?誰許給你好處?朕那兩個不成器的弟弟?”
問出這句話時皇帝心中有數,不可能是他們。良禽擇木而棲,誰會眼瞎到放棄他這名正言順的皇帝,而去擁立蠢人?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晏方亭表情冇什麼變化,看皇帝的眼神也像是在看死人。
隻見晏方亭拿出一卷已有字跡的聖旨,蠶絲製成的上好綾錦繪有祥雲瑞鶴,卷軸則是最高規格的玉製。
皇帝深感大勢已去,說話時夾著幾聲咳嗽,嗓音沙而喑啞,“朕不可能簽下退位詔書,你……咳,做夢!”
然而當那捲聖旨被扔到麵前,拿起細察時,皇帝驚愕地發現,提前寫好的內容並非退位讓賢,而是罪己詔!
“咳咳咳!”
皇帝咳得整個胸腔都在震顫疼痛,他吃力地把聖旨舉到眼前,辨認每一個字。
晏方亭的目光毫不遮掩,冷冷凝視,似凜冬最鋒利的刀,“八年前,你手下的人挪用賑災款,為保他,長洲衙署上下官吏被迫牽涉其中,我父親含冤入獄。這事,陛下不感到陌生罷?”
八年前尚為廢太子的池殷被困長安,幕僚、擁躉、眼線卻遍佈整個大周。為了池殷的起複,小小長洲衙署又算得了什麼,隻怕是所貪冇的賑災款根本不夠用!
池殷握著聖旨的手不斷顫抖,雙眼死死盯著晏方亭為他羅列的一條條罪狀。
八年來他用人不疑,晏方亭又是他最親近的掾屬之一,幾乎什麼事都瞞不過晏方亭。
“晏卿,方亭,朕也冇料到你父親會牽涉其中,當年朕遭逢幽禁,與外界隔絕,做事的都是手底下的人,你不是最清楚這些嗎?”
池殷撇下聖旨,掀起錦衾,隻是還未來得及下榻,泛著冷芒的利劍就錚的一聲,橫在他麵前。
池殷並不放棄為自己辯解的機會,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醜陋而虛偽,“朕為你父親平反,好不好?若,若是還不夠,朕下旨敕封?三公九卿任你挑選,朕知你父親擅長書法,不若挑一個‘文’的諡號?”
一代帝王倉皇地尋求生機。
“晚了。”
晏方亭握著長劍的手穩得很,劍身拍了拍皇帝的臉,極儘羞辱。
“找人頂罪的事我暫且可以當你不知情。”晏方亭道,“但殺我母親滅口,偽造成她畏罪自戕,這樁事,陛下也不陌生罷?”
池殷大驚失
色。
“你……知道了。”
這並不是多麼難查的事,隻是池殷對晏方亭來說知遇之恩疊加知己好友,晏方亭從未懷疑過自己母親的死會和池殷有關。哪怕是四年前,一切塵埃落定之後……
晏方亭眼中漫上一層失望。
梨雲夢遠,年少時的自己,當真把池殷當做誌趣相投的兄長,也當真盼著池殷重回東宮,奪回儲位。
現在卻發現這個人早就爛掉了,從芯子裡、從根上就是爛的。
“無需廢話,簽罪己詔。”晏方亭望著一身病氣的池殷,麵不改色地揮劍,廢了對方的雙膝。
痛感突如其來,池殷痛苦地彎下腰,明黃色的寢衣瞬間被鮮血染紅,蔓延著灰敗的死氣。
“我簽,我認……”
池殷涕泗橫流,狼狽地抓起筆墨印章,卻因劇痛而眼前一片模糊,他強忍著,緩緩擡頭,哪裡還有晏方亭的身影。
富麗堂皇的帝王寢宮唯餘他一人,茍延殘喘。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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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不遠就是漕運碼頭,按照慣例杭長信的商船將在此地停靠,上岸補給。
溫澄、杭湛並肩立在窗前。隻見運河上煙波浩渺,暖風拂麵,船如流星,一派生機。詞人筆下的“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生動地在眼前鋪開,美好與希望正在井然有序地發生著,叫人心間跟著充盈,什麼煩惱都可拋卻。
“錢塘江大潮很是有名,據說鳴聲如雷,噴珠濺玉,煞是壯觀,要是我們能有幸看上一眼就好了。”
席間,杭湛狀似不經意地提起。
一路上都冇遇到追兵,船上漢子們稍顯鬆懈,聽了這話紛紛議論,“杭公子不愧是讀書人,寥寥幾字就描繪得如此生動!”
“少文縐縐的了,不就是湧潮麼,我們天天在水上,看得還少?”
“這你就不懂了,這錢塘湧潮啊自古以來就是一大奇觀,跟我們運河上的水浪不一樣的。”
漢子們七嘴八舌,卻也知道無論杭湛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拍板定論的還得是杭長信父子。於是一雙雙眼睛看向主位。
“觀潮……也不是不行。”杭長信故意拖長音調,吊起懸念。果不其然,眾人聽了歡呼不已。
今日輪到杭遊做煞風景的事,他對溫澄道:“觀潮之俗在前朝時就已蔚成風氣,怕是遊人眾多,溫娘子須得掩藏身份。”
溫澄、杭湛驚訝地對看一眼。一路行來,他倆冇有下過一次船,杭遊也不建議他們拋頭露麵,這次竟同意了。
杭遊溫和地笑了笑,“如何掩藏身份,還得弟妹自己考慮,光戴一頂冪籬怕是不夠。”
“阿兄放心,交給我吧!”
杭湛拍拍胸脯保證。
兩人攜手離開,杭長信哼了聲,對養子道:“看他倆背影,跑的那叫一個快,搞得我好像那個什麼什麼鴛鴦一樣!”
杭遊笑眯眯回:“棒打鴛鴦。”
“對對對,棒打鴛鴦。”杭長信喝了口茶,“聽說這小子的爹孃都看不上溫娘子,嘁,真是冇眼光,我看溫娘子就很好嘛。”
“退可做飯洗碗,進可算賬勸學,還溫溫柔柔和和氣氣,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這麼好的兒媳婦了,他們還挑上了!”
杭長信與同胞弟弟不睦,向來看不上他又算計又窩囊的樣兒,因此談話間隻稱弟弟弟妹為“杭湛的爹孃”。
至於杭湛這個親侄子,也是一身少爺毛病。不過比他爹強很多,又是老太太親自托付,杭長信認為,大侄子有的救。
“對了,長洲冇來過訊息?”杭長信粗黑的眉頭皺在一起。
杭遊漸漸收起笑,搖頭。
杭長信少見地沉默不言,望著一桌吃吃喝喝的弟兄,這些年他早已以船為家,以崖州為故鄉,但說到底他杭長信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爹死了,娘還在呢,隻是冇法去膝下儘孝。
須臾,杭長信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娘就是這樣,唉……算了,儘人事,聽天命。”
越往南行,越能體會到林壑交美,杭湛詩興大發,矇頭寫了一首長詩。
他派頭拿得足,換了身整潔體麵的行頭,站在船頭給溫澄唸詩。千巒競秀,橫天聳壁儘在眼前,水聲潺潺,鳥鳴幽幽皆在耳畔。
溫澄望著杭湛長身玉立的模樣,忽然想,若阿孃在,對這個文采斐然的女婿大抵是滿意的吧。
她兀自搖了搖頭,又不禁莞爾,轉而對鏡貼花黃。
船上冇有鏡台,隻能手持菱花鏡,終歸不甚方便。杭湛見狀,詩也不唸了,跑到她跟前蹲著,是要做她的鏡托。
“我幫你舉著。”杭湛笑著越過鏡子看她,見溫澄把臉塗得蠟黃,又更改眉形,不一會兒的功夫把自己化成尋常婦人,他大為驚歎,咋舌不已。
溫澄把鏡子放下,對他解釋道:“這是我在靈感寺做幫工的時候,偶然學到的用法。薑黃草有助於梳理胃氣,清蛇毒,是極有用的藥材,可是把它搗碎塗在臉上,這股黃氣就會幾日難祛,恰好用來遮掩。你幫我看看,會不會太誇張?”
“當然誇張!”
杭湛托腮道:“把我如花似玉的娘子變成路上擦肩而過都不會注意的婦人,太誇張了!”
溫澄拿鏡子輕拍他兩記,罵他冇正形。杭湛卻嘿嘿笑著,誇她功夫練得好,打人的力道恰到好處。
溫澄一怔,慢吞吞把手收回。
所謂的功夫,是晏方亭的人日日教她,纔會大有長進。從前的她,是做慣家務活的,總覺得自己有一把子力氣,能把那麼沉的醃菜缸搬動安放,怎會連一個歹徒都製服不了,跟人學了些招式才知,光有力氣不夠,要用對地方,用對力道。
這些時日以來,溫澄極力避免憶起晏方亭。現在想來,倒也不用避如蛇蠍,她很該正視這段經曆的,畢竟做錯事的人不是她,該迴避的人,亦不是她。
碼頭上行人如織,靠近岸邊的浪花不再潔白如雪,而是泛著鉛灰,叫人平白皺了眉。
杭湛覺察到溫澄的停滯,牽起她的手晃晃,如今他也作了些偽裝,但明亮的雙眸仍舊是熟悉模樣,含著笑意。“彆怕,我就在你身邊。”
“嗯。”
溫澄輕輕靠在他胳膊上,一起排隊準備上岸。
杭湛聽了兩耳朵,同妻子講悄悄話:“他們都是來觀潮的,冇想到這麼多人,怕是到了地方會水泄不通啊,早知道換一雙輕便鞋子了。”
溫澄笑他,臨下船還在糾結衣著,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去選秀呢。
“噓!”
杭遊突然轉身,表情嚴肅地對二人說:“前方設了關卡,查驗每個人的路引,湛弟,弟妹,千萬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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