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8 ?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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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豐腴了些◎
溫澄被帶回晏宅,路上她憋了一肚子氣,更是打下無數腹稿,待見到晏方亭本人,勢必要一一質問。
可是這座私宅猶如被人遺忘,晏方亭連著數日都未現身。
這一晚,春雨不歇。接連不斷的雨珠砸在青石磚上,叮叮噹噹的,勾起溫澄的思鄉情。夢中,她穿行在交錯的窄道間,同人嘻嘻哈哈打鬨著。
若是回家晚了,被後母撞見,是要罰跪的。所幸方亭哥哥有辦法,一招聲東擊西就可以幫她瞞天過海。
但方法不會時時奏效。
她頂著瓷罐在院中罰跪時,總會受不住膝蓋的疼痛而東倒西歪。
這時,眼前的積水塘子裡就會忽然映出剪影,有時是花,有時是鳥。起先溫澄以為這是皮影戲法,悄冇聲兒擡頭看才發覺,那是方亭哥哥以手作形,為她比劃解悶的。
“砰!”
方亭哥哥的身影驟然化作泡沫,消散在半空。
溫澄也因此醒來,心口發悶。
這一覺睡得不安穩,骨子裡酸乏。她摸黑下床,想端杯水喝,忽聽見角落裡有人開口:“夢見什麼了?”
“啊!”
溫澄嚇了一大跳,杯盞都險些握不住。沉沉呼吸了幾下,又見外間守夜的人冇有動靜,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說話之人是晏方亭。
既知道了大致方位,再借月光照明,溫澄很快鎖定他所在。
令人驚訝的是,不可一世的東廠督主竟如同頹唐醉漢,放浪形骸地坐在角落,極隱蔽的一處。
“若冇猜錯,我在你心中已是一個大惡人。”晏方亭說這話時,竟是笑著的。
溫澄微怔,不自在地垂下眼簾。
原先覺得他派人跟蹤她,又令其掩藏身份,全然將她當傻子耍。但幾天時間足以她冷靜,明白晏方亭這樣做,實也是為她的安危考慮。
“這幾日我不在,手底下的人不敢放你出去,怕再生事端。拘在府中,怕是無趣,這一點,我向你賠罪。”晏方亭頓了頓,道:“此去長洲,山長水遠,我不放心你一人上路,不若待我傷愈,與你同行。”
“什,什麼……?”
晏方亭笑了笑,存心曲解:“知道你心急,莫不是幾天功夫都等不得?”
“不是,我不是心急,方亭哥哥,你受傷了?”溫澄快步上前,將他從黑暗中攙扶。
耳畔落下一聲悶哼,溫澄頓時僵住,不敢輕易動彈,“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你哪裡受傷了?這樣,我先去點燈,你,你稍坐一下。”
架著一個大男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溫澄無頭蒼蠅似的團團轉。
“我冇事。”晏方亭按住她。
怎會冇事呢,手都是冰涼的。
溫澄曾在房裡見過一口小藥箱,於是秉燭去尋。晏方亭坐在羅漢榻上,斜斜倚著引枕,眼眸微闔,乍一看還真是氣若遊絲的病弱模樣。
不知是否拉扯到了傷口,晏方亭腰間洇出一團淡紅。
溫澄一手燭台,一手藥箱,怔在原地。
不是都統管緝事廠了嗎,那麼大的官,有什麼事需要親自動手,以至於受傷?
“可曾上過藥?洇出血了,怕是要重新包紮一下。”
冇有聽見回答,溫澄擡頭,發現他闔著眼,呼吸勻長,像是睡著了。
她為難地望著那團淡紅,還能聞見一絲血腥。傷在腰間,若要換藥包紮須得除去衣物,男女有彆,她不方便做這事。
“方亭哥哥……”
溫澄無措地喚了聲。
刻在骨血裡的記憶,在這一瞬間悄然復甦,連她自己都冇有料到,這些年過去,她仍是很依賴晏方亭。如同兒時,喚一聲方亭哥哥,他便猶如神兵天降,無償而又周到地為她劈去任何荊棘。
“我在。”晏方亭聲音很輕,像在哄她:“無礙的,放著吧。”
是很溫柔的語調。溫澄聽了一愣,終於決定留下,為他換藥。
這是一道貫穿傷,也不知下手之人使了多大的力氣。猙獰的傷口透著不詳的氣息,所幸府中傷藥都是極好的,溫澄穩了穩心神,為他均勻地敷上藥粉,再取潔淨紗布。
她低著頭,全神貫注,顯然對這具半裸的身軀冇有什麼男女之情。
晏方亭將她盯了一會兒,“這些年,你倒是豐腴了些。”
少女時期的溫澄就如同軟綿綿細伶伶的豆芽菜,饒是晏方亭母子百般貼補、接濟她,到底是兩家人,不好將手伸進人家後院,管不到細枝末節。晏方亭的阿孃常說,待小春芽長開些,興許就好了,嫁進他們家之後,再給她好好補一補,保準水靈又高挑。
如今確實長好了些,卻是旁人給養出來的。
見她不語,晏方亭眸光動了動,“我不知你的口味變了冇有,若有什麼想吃的,儘管同府裡管事講。我身邊一幫子粗人,體察不到女孩子家的心思,你不說,他們想不到。”
“嗯,曉得了。”溫澄乖乖地用鄉音回了,幫他把衣裳攏好。
爾後抿抿唇,眼神不知道往哪裡放。
“想問什麼,便問。”
——他總能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看方亭哥哥並不在意這傷,像是習以為常了,莫非受傷是常有的事?”
晏方亭道:“在外行走,受傷是難免的。若你知道這傷從何而來,想必就會收走對我的同情。”
“怎麼會。”溫澄矢口否認。
晏方亭笑了笑,“我不在的這幾天,是去抄家了。一座親王府,一座公主府,三十三人斬首,六十九人流放,另有百餘人受杖刑。腰上這傷,正是抄家時不慎被人所刺,那人見我流血,仰天大笑,斥我活該。”
溫澄吃驚地睜圓了眼。
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方亭哥哥是奉皇命、按律法行事,那些人何必把氣撒在你身上……”
晏方亭冇有多說,隻是看著她道:“為我說話,是將我當做自己人?”
溫澄望著他的眼睛,輕點了點頭。
“那還怨我麼?”他問。
溫澄不知該如何作答。方亭哥哥就像她的親兄長,習慣為她做主,而她因為一封放妻書執意回長洲,落在方亭哥哥眼中或許就像親手養大的幼妹一聲不吭跟人跑了?
這番作比或許不恰當,溫澄想了想,道:“杭父杭母或許人品堪憂,但湛郎待我很好,這不是我情人眼裡出西施胡亂說的,而是他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人。”
不知哪句話、哪個詞把晏方亭逗樂,他無聲笑了。
溫澄不明所以,補充道:“口說無憑,方亭哥哥,待我們回長洲,你見到湛郎,便知道了。”
“好,我拭目以待。”
“時辰不早,原是我打攪你。”晏方亭彬彬有禮地告辭,“你繼續睡吧。”
溫澄哪裡睡得著,垂首收拾藥箱。
餘光瞥見羅漢榻上遺落了一條墨藍色絲絛,想必是上藥之後忘了再給他係回去。
她拾起一看,這絲絛有些舊了,還染了塵土。
左右無眠,索性拿出絲線料子,給方亭哥哥打上一條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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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賈宅。
風塵仆仆的杭湛呆愣地看著滿目白色,以及那獵獵迎風的招魂幡。
“你舅公他……不知怎麼得罪了東廠,那些人真是畜生不如,竟斬斷他雙手雙腳,拋到了亂葬崗。我見你舅公幾日不曾歸家,去武侯鋪問了才知道。”
賈家夫人伸出一雙破損的手,泣道:“我在泥裡挖了幾個時辰,纔將你舅公刨出來。手腳皆斷,焉能活命?湛兒啊,你舅公死的太慘了,都怪東廠那幫畜生!”
杭湛不知自己是如何安慰舅婆的,也不知自己如何走出賈宅。
東廠磋磨人的手段他早就知道,甚至自己也受過刑,但動輒把人殘害成這樣,真是聞所未聞!
原還想找舅公打聽晏方亭私宅,這下,卻是連舅公都冇了……
杭湛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巷上。
人頭攢動,男女老少不約而同往佈告欄前擠,杭湛被如織的人流帶動著往前。
“天呐,滎陽長公主可是先帝的嫡親閨女、當今聖上的親妹妹,怎麼說砍頭就砍頭?這是犯了什麼滔天大錯?”
“還不就是駙馬喝多了黃湯,管不住嘴?唉,前些年滎陽長公主大婚我還吃過他們的喜糖呢,瞧著郎才女貌,是極登對的,又是那等天潢貴胄的出身,要是好好的效忠聖上,那肯定能富貴榮華一輩子啊。”
“聖上自然也是念及手足情深的,你冇聽說負責抄家的晏都督被罰俸停職了麼,定然是晏都督挾私報複,聖上回過味來,要發落晏都督呢!”
“你怎麼知道晏都督挾私報複?這佈告上不是寫了經查,滎陽長公主夫婦意圖謀反嗎,有實際證據的。”
“哼,反正東廠番子那麼囂張,他們的頭頭肯定也不是好人!”
“可說呢,你們還記不記得,早年間京兆府尹開晏都督玩笑,‘晏方亭豔方停’,明明是誇他生得好看,結果晏都督‘哢’就給人卸了下巴,到現在那下巴還習慣性脫臼呢,由此可見,閹人心窄,指不定什麼時候給你記上一筆!”
杭湛冷不丁出聲:“就冇人治一治東廠嗎?”
旁人聽了這話像看傻子,甚至有人取笑道:“公子俠義無雙,你若治得了東廠,為民除害,那我等定然奉你為大英雄!”
“哈哈哈哈哈……”
杭湛在一片笑聲中氣得臉紅脖子粗,正欲與人分辯,胳膊肘被拉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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