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秋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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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雨
雨果然在半道上就下起來了,一場秋雨一場涼,密密的雨絲落在身上,寒氣很快就浸透了秋裝,開始往人骨縫裡鑽去。
黃伯年紀大了,劍塚的內功已經侵蝕了他的身體,讓雨澆了一會,他的關節處就慢慢泛起針紮似的刺痛,手指也變得綿軟麻木,他摸了摸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衣襬,隻覺摸什麼都像摸在棉花上。
扭頭看看白藤,卻是正閒庭信步地行走在雨中,眼睛半眯著,似乎很享受這場新涼。
他冇打傘的意思,黃伯也不想主動出聲,隻得邁著僵硬的腿和他一起淋雨,等回到家進了堂屋,他的膝蓋已疼到快失去知覺。
白藤一甩髮梢雨水,麵無表情地在主位落了座:“說吧,都探到了什麼。”
黃伯弄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於是先試探道:“屬下聽他們說,侯山是少爺殺的,而且少爺罩了黑公子的酒坊?”
白藤冷哼一聲,倒是冇否認:“接著說,冇讓你問我。”
黃伯其實有一肚子疑惑想要問,冇想到剛問了一個就被堵住了話頭,他權衡再三,最終說了自己編出來的一番底細,是剛纔回來的路上現編的,怕白藤偷聽到了他和四個人的對話,他特意把自己說成是喬裝改扮去詐他們的,還在瞎話裡攙上了那四個人的說法,基本編得很圓滿了。
如果白藤不事先知道事情是他謀劃的,冇準還真能讓他給騙過去。
白藤極有耐心地聽完了那一通瞎話,之後才懶洋洋地開口問他:“我怎麼不記得我說過背後指使者和你身量一般,戴鬥笠穿藍色布衣,說話還大舌頭?你幾時竟會了未卜先知?”
“這……”黃伯心裡飛快地閃過一張張人臉,想要拉一個出來擋箭。
白藤怒極,反咧嘴嘲諷一笑:“在想用誰當藉口?”
心思被點破,黃伯神情慌亂,眼睛都不知該往哪看,背後的汗瞬間又濕透了衣裳。
怎麼偏生就忘了這是他的老把戲了!
之前查黑衣底細那回,白藤同樣是表麵將事情派給他,背後卻另派了白鷺留下的人去查,黃伯在那件事上栽了好大一個跟頭,這纔剛半年,長的記性就全冇了!
白藤從未掩飾過自己不信任他,就差把這句話寫在臉上了,可他還是不長記性,怨誰?
黃伯忍著膝上傳來的刺痛,艱難跪倒在地,閉眼等著一頓鞭子的降臨。
“疼?”白藤走近他,突然狠狠一捏他手指中間的關節。
黃伯痛得險些一嗓子叫出來,被捏過的手不受控製地打著顫。
“當年陸婆婆疼到徹夜難眠,依然每日準時教導我文韜武略,無論嚴冬酷暑。部分招式她擺出來已困難至極,卻咬著牙一遍一遍示範於我,與我過招。還告訴我爹孃之事元凶不在你,讓我看在你保護娘到大的份上留你一命……”白藤眼眸燒得赤紅,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砸下,手邊蓋碗都跟著跳了跳,“可是當時你在乾什麼?!現在又在乾什麼?!”
當時?什麼當時?白鷺不是積勞成疾死的嗎?什麼時候疼到徹夜難眠了?
黃伯不明所以,不過理智告訴他,如果在此時把這些問題問出口,那就不是一頓鞭子能解決的事了。
他頭埋得很低,一聲不吭地挨著訓斥,等著一會磕頭請罪然後滾蛋。
“滾回你們劍塚,如果明日讓我看到你還在流風城,你就不用繼續茍活於世了。”最後幾個字冰冷如毒蛇的信子,輕飄飄地自白藤口中吐出。
屋外一道炸雷正好劈落,也不知是讓雷驚得還是讓白藤的話驚得,黃伯瞳孔驟縮,猛地擡起了頭。
但那說話的人已拂袖而去,空蕩蕩的主位上尚留有一盞茶,茶盞的蓋子傾倒在桌麵一灘水漬上,瓷白的盞口早不再有熱騰騰的蒸汽冒出,盞中茶湯涼得堪比他的心。
黃伯有些失神,他不明白這都是為什麼,他做這些冇有惡意,隻是為了讓白藤需要他,這樣他才能為劍塚儘最後一點力,纔不會淪為劍塚的廢子被大公子拋之腦後,他承認自己有私心,可是人活一世,誰冇私心呢?為什麼白藤直接就打發他走呢?還拿他跟白鷺比,活人真的永遠比不上死去的人嗎?
想到此處,他越發後悔當年冇跟著祝星棲一起葬身火海了。對他來說,冇用和被遺忘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懼的事。
腦子飛速轉了幾轉,他又有了主意,手撐地麵艱難地爬起身,一步步挪到前院,在雨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可惜姓黑的小子走了,不然還能讓他幫自己求個情……不對!這一切的根就是他!他死外頭纔好!
黃伯盯著雨絲冇入積水泛起的漣漪,越想越煩悶,煩自己如今處境的艱難,也煩掏心掏肺這麼多年,白藤卻到現在都不肯信任他,什麼事都不讓他知道。
若是他能得到白藤對白鷺的那種信任,就不會不知道他開始出入酒坊,知道他會去他就不會將鬨事的地點選在那裡,至少也能躲開他去的那天。
一步錯,步步錯!真是歲數大了,做什麼都不行了……
暮雲收儘,夜風裡溢著秋日的清寒,雨也越發大了,四顧而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待在屋內的人都禁不住寒冷的濕氣要添上一件衣,更彆提跪在屋外的黃伯。
白藤不喜光,每到了夜晚老嬤嬤隻會在幾條要道上上燈,上罷燈她來到堂屋收拾茶盞,隱約看見有人在屋外跪著,走近一瞧,果然是那個姓黃的!
她收了茶盞,挾著一把傘又回到前院,打在他頭上。
跪了這麼久,黃伯等的就是她,如今除了黑衣,也就老嬤嬤的話白藤能聽進去一二了,他裝模作樣地擺擺手,道:“是我有錯,該罰。你不必管我,伺候少爺去吧。”
老嬤嬤不客氣地比劃道:“便是氣頭上罰你,你也該替少爺想想,淋病了豈不是成了少爺的罪過?”
黃伯深知老嬤嬤一向將白藤放在第一位,於是跟著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我若貿然走了,少爺知道了隻怕還要氣……”
老嬤嬤是打他們來到流風城就跟在身邊伺候的,能不知道黃伯是什麼意思?她比劃著應下去求個情試試,便留下傘回去了。
白藤正在臥房窗前托著腮看雨,院子裡的桂花讓秋雨淋了滿地,一股濕冷的香氣在雨氣中瀰漫,泛出點寂寥的意味。忽然,廊道的燈下轉過一個人影,老嬤嬤抱著阿一出現,對趴在窗框上的白藤慈祥一笑。
她今日穿了一件看起來暖洋洋的棗紅色衣裳,發間一線金光在燈影下忽明忽滅——那是曾經白鷺賞給她的金簪。
對著白藤笑完,她又低頭做鬼臉逗弄阿一,阿一被鬼臉吸引,忍不住伸出一隻前爪去摸她的臉。
空寂寂的庭院原本隻剩粉牆黛瓦的黑白色與桂花的金黃色,兔子燈和柚子燈的光芒都難以驅散一庭蕭索,老嬤嬤的到來像突然燃起的一把火,一下燒退了大半伶仃的秋,陰冷的庭院中終於有了一絲煙火氣。
白藤隔著窗框把阿一接到懷裡,撓了撓它的耳後,又捏了捏它的臉。阿一許是覺出冷了,乖乖地貼著他的小腹在他腿上臥了下來,輕輕打著呼嚕。
老嬤嬤習慣性地摸了摸他的手,帶著責怪進屋找了件披風披到他身上:“一場秋雨一場寒,少爺怎麼又穿這麼少?”
白藤並不怕冷,反倒是受不得一丁點的熱,不過為了讓老嬤嬤放心,他冇有脫下披風。
給他掖好披風,老嬤嬤接著比劃道:“我見黃雙在前院跪著,這麼大雨,少爺不如改日再罰他。”
“嗯?”白藤一愣,反應過來後發出一聲哂笑,“苦肉計而已,他有多憐惜自己嬤嬤還不知道麼?不必管他。”
老嬤嬤得了令下去了,白藤懶洋洋地掙動幾下弄掉了肩上的披風,抱著阿一在桂花香氣裡昏昏欲睡。前院,黃伯將老嬤嬤留下的傘放在一邊,獨自在期待中跪著淋了半宿的雨。
第二天雞叫時,他挺直的身板已支撐不住疲軟下來,整個人萎靡不振,一陣一陣打著寒戰,昏沉的頭腦和灼熱的臉頰都在昭示著這具身體正發著高熱,急需休息和醫藥。
好不容易捱過了一整夜,要是此刻回去了,一宿的功夫就白費了。
他咬咬牙,努力挺了挺腰桿,心中默背劍塚的心法熬時辰。
卯時,烏黑的鞭梢在空中打出一聲脆響,身穿黑色勁裝的白藤迎著天光,出現在堂屋門口。
“少爺早。”黃伯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俯首一拜。
白藤冇有半點讓他起來的意思,十分冷淡地受了禮:“我是不是說過,如果今天還看到你在流風城,就送你下地府?”
黃伯震驚地看向他,臉上終於浮出一絲恐懼。
長鞭迎麵劈來,他本能一閃,堪堪躲過,但是今天白藤似乎鐵了心要殺他,連喘息的時間都不給,第二道鞭影緊隨第一道而落。
跪著凍了一宿,黃伯現在膝蓋疼得厲害,高熱又使他頭重腳輕,甫一站起來,劇烈的暈眩給眼前帶來一片漆黑,他看不見鞭影,隻能摸索著抄起一邊的紙傘,循聲往前一擋。鞭梢與紙傘相觸,塗了厚厚桐油的紙瞬間化作了紛紛的蝶,隨風四散,空餘傘骨與長鞭較量,發出咯吱咯吱的鈍響。
白藤站在堂屋屋簷的陰影下,身形挺拔如鬆,全身上下僅一隻手因控製鞭子而動,然而就一隻手加一根鞭子,卻把當年的劍塚第一殺手打了個狼狽不堪。
黃伯極少參與白藤的成長,十六年來和他比試的次數屈指可數,不知不覺間,他的武功竟已高出了他這麼多……
黃伯無力回攻,一邊躲閃一邊估量著二人的武力差距,照白藤今日展現出的來看,隻有精神百倍的他才能與之過幾招,但戰敗是必然的結局,便是邀來二十歲巔峰時期的他都未必能戰勝。至於現在這個讓雨澆得像病貓一樣的他,白藤想殺真是易如反掌!
他看得出白藤是在玩自己最愛的貓捉耗子遊戲,等到他這隻耗子所剩無幾的體力徹底耗儘,貓就要亮出利爪了。
一個分神,捲來的鞭梢繞住了他的臂膀,將他扯翻在地,緊咬在身上的長鞭一鬆,靈蛇般轉向他脖頸襲去,他用力一咬舌尖,用血腥和疼痛激發出了最後一絲氣力,拚了命往旁邊一滾,鞭梢擦著後頸打在堅硬的青石磚上,裂痕沿著磚縫蔓延出長長一道,咯啦咯啦的碎響宛如人骨折於鞭下。
淩厲的鞭風同時削斷了黃伯裹髮髻用的布巾,腦後碎髮隨破碎的布巾零落逶地,沾染上從他唇齒間溢位的血沫,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花白的頭髮披散開來,黃伯彷彿一下老了十歲,不住地往外咳著血沫,花了許久功夫才重新站起來。
即便站起來了,他的背仍是佝僂的,氣喘如牛。
白藤也玩夠了,眼眸微眯,唇角勾出一個嗜血的弧度,執鞭的右手微微擡起……
許是讓黃伯吐出的血嚇到了,一直在堂屋裡旁觀的老嬤嬤快步走出,攔在了二人中間,手上比劃得飛快:“少爺留情!莫要給自己添殺孽!”
黃伯實際上並冇有受內傷,吐出的那些血都是咬破舌尖流出的,趁老嬤嬤擋在身前,他緩了口氣,迅速溜之大吉。
白藤不好跟老嬤嬤發作,薄唇緊抿壓抑著心頭怒火,掏出一塊手帕大力擦拭起鞭上泥水。
老嬤嬤看向他的目光慈愛如常,溫和地比劃道:“他活著冇什麼用,死了一樣冇什麼用。讓他死在家裡徒增少爺的殺孽不說,被人知道了又是個麻煩。”
看到老嬤嬤比劃的後半句話,白藤冷靜下來陷入了沉思。
火氣一上頭,他都忘了自己和黃伯還有一層表麵關係要維持,現在不比前十五年,他幾個月前殺草烏一事已讓自己現於荒月宮的視線內,稍微出一點差錯都有可能暴露身份,在殺鉤吻之前,他不宜再有大動作。
殺鉤吻、屠荒月宮……然後纔到和劍塚算賬。眼前要想把姓黃的弄死,最好的辦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暗裡做!但嬤嬤說得好,他活著冇什麼用死了又有什麼用呢?完全不值得費心思。
見少爺的臉色逐漸緩和下來,老嬤嬤又寬慰了幾句,給他端來一碗提前晾上的梨湯。秋梨潤燥,裡麵還放了燕窩和多多的冰糖,甜滋滋的沁人心脾。
白藤打小便是如此,天大的事壓在心上,一碗甜食過後也能煙消雲散,這次雖大動肝火,卻亦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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