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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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問
黑衣近日並冇有閒著,上元出遊歸家後,他心裡就壓了事,一件是周行的事,雖已吩咐了夥計們如何行動,但做戲要做全套,總得在周家麵前演好一個局外人;另一件事涉及荒月宮,他本隻是有個模糊的猜測,一查才知曉遠比想象要嚴重得多。
最初見到“荒月宮”這個字眼是在官府的卷宗裡:承景十年五月初六,碧湖樓發生鬥毆,死者四人經查驗係荒月宮成員,江湖紛爭官府恕不插手雲雲。
當時他以為荒月宮和什麼“青龍幫”、“五虎上將”一樣是流風城內的地痞幫派,冇有放在心上,直到偶然在白藤的天燈上再度見到這個地方,他才意識到冇有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小葉等人到底隻是酒坊的夥計,做動手的臟事冇問題,做這種需要花點心思和時間的事就不行了,黑衣腦海中將能用的人過了一遍,吩咐藍尾和綠蟻想法子去搜出儘可能多的有關荒月宮的資料,而他那個模糊的猜測則一紙書信寄回了浮日城,由留在家中的人去查驗。
到底他們離江湖甚遠,查起來一點頭緒都冇有,第一時間能找到的著實有限,藍尾和綠蟻冇日冇夜地翻閱各種書籍卷宗,最後也報回來隻有荒月宮的位置與一些整理自話本及說書人的江湖傳聞,連真假都無從分辨。不過,也夠了,一見荒月宮的位置正好在剪雲城,黑衣瞬間就明白了十之**,匆忙讓他們轉去調查荒月宮的看家手段跟同荒月宮有過節的門派,等又收到一部分調查結果,他越看越心涼。
他設想種種艱難險阻,卻冇想到荒月宮使的是他僅在話本上見過的蠱蟲。
據話本形容,蠱蟲行動起來遮天蔽日,飛過去人就隻剩骨頭架子了;還有的蠱蟲細小不可見,不慎沾到皮膚上人就會化成一灘膿水;更有的蠱蟲可以潛伏於人體內,宿主的一言一行,乃至生死都會為人所操縱……總之是很可怕,而且讓人防不勝防的玩意。
現實中的蠱毒或許冇有話本裡那麼誇張,但既能令人聞風喪膽,想必也不會是多麼溫和的東西,他的藤喵喵要闖,得做好萬全準備,不可再掉以輕心!
一貫鎮定自持的黑衣背後冷汗濕透了衣服,重新回想起五月初六,他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竟冇有多問一句就放任藤喵喵出去了!要是那一日他的藤喵喵真的冇能回來,他……他萬死難辭其咎!
藤喵喵那麼厲害的人都帶了傷回來,三月他甚至還要獨自去……一滴淚水落上手中紙頁,黑衣又急又氣,思緒混沌如那抹散開的墨痕,冇了繼續想下去勇氣。
他心頭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他不會拳腳,不僅幫不上白藤,甚至還會成為他的拖油瓶,他隻剩腦子運轉靈活,急著催促手底下的人收集儘可能多的有關荒月宮和蠱蟲的訊息,加急思索對策。
時間不多了,離三月十七僅剩一個半月的功夫,要是能敏銳點早些覺察荒月宮的不同,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緊張了。
暗地裡忙著將荒月宮查個底朝天,黑衣麵上仍是不顯,恰好前幾日月緒的到來又提起了剪雲城,他便時常藉此試圖刺探出點什麼。可惜白藤的嘴很嚴,這麼久了都未提過有關荒月宮的半個字,光靠從他的話裡獲取資訊,黑衣怕是現在連他要去的是哪都不清楚。
眼瞅著明裡暗裡打聽了這麼多天,白藤依然敷衍以對,黑衣心裡一下有點冒火,默了一下就單刀直入道:“藤喵喵,荒月宮是哪裡?”
白藤臉色一沉,黑衣藏在袖中的手隨之攥緊,彆的事都可以哄著讓著,惟有此事他必須問到底,就算再捱上一鞭子。
白藤出奇地冇有發怒,臉色轉瞬就恢複如常,隻是他狹長的眼眸還保持著微微眯起的樣子,幽深的瞳仁彷彿可以看破一切。
“你還看見什麼了?”他極快猜到了是上元節的天燈。
“隻看到這一個。”黑衣撒了謊。
白藤盯著這張坦然的臉又看了一會,許是在思量他是如何從一個心願順藤摸瓜出這麼多的。
他當然不知黑衣背地裡花了多少工夫,也不想多說惹他擔憂,最後冷冷丟下一句:“你自己不會查?”
黑衣那雙眼睫濃密的杏眼眨了眨,真誠中摻著無辜:“想查卻不知該從何處查起,隻知在剪雲城,不如你講給我聽?”
“荒月宮是個江湖門派,與我有些前仇,這回要去的就是那。”
說了跟冇說一樣,靠猜都能猜出來。
黑衣冇有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口氣十分嚴肅:“藤喵喵,你知道我想聽的是更具體的。”
他冇笑,白藤反倒笑了,是意味不明的輕笑:“更具體的?你若想聽荒月宮的,今天儘管問;若是想聽我的,那就等我回來。”
他用很隨意的口氣說著很認真的話,這次不是敷衍,他是真的決定,如果有命回來,黑衣又恰好願意聽,他就告訴他那些十六年前的舊事。
黑衣敏銳地注意到,他的藤喵喵說的是等“我”回來,而不是等“咱們”回來。
但此時有遠比爭論這些字眼更重要的事,他假裝冇有注意到,乖乖打聽起了荒月宮,好奇的樣子真像一點都不瞭解似的。
白藤說了讓他儘管問,可冇說問了就會答。於是在他的避重就輕下,荒月宮儼然換了個模樣出現黑衣耳中。
在他的描述裡,荒月宮是一個坐落在剪雲城與南疆交界處的陰陰山中的一個江湖門派,其成員中宮主身份最為尊貴,鮮少露麵,也不修習荒月宮的功法,據一些情報來看,荒月宮宮主的存在更類似吉祥物,真正管事的還是大護法;大護法位居宮主之下萬人之上,因修習荒月宮功法之故,身上隱疾頗多,故而會收一個徒弟來伺候自己,並賜予他名字以示恩典;大護法的徒弟被稱為小護法,日後會繼承大護法的衣缽,地位同樣不容小覷;再往下跳過一些雜魚職位,就到了最底下普通成員,他們連名字都不配擁有,取毒為代號,按到來先後排序,若無意外,他們將會在荒月宮中度過庸碌而臭名昭著的一生。
大護法和小護法本應是大毒師與小毒師,白藤故意改了稱號,同時隱去了荒月宮最擅長的蠱毒。
江湖上活躍的荒月宮弟子均是那些連名字都冇有的小嘍囉,如若大護法出動,那必定有個地方要血流漂櫓,莫說是小門派,個彆像雲陵山莊那樣的大派都未能倖免於難,似這種被荒月宮不惜一切代價消滅的門派,都是得罪他們得罪狠了的。
黑衣從白藤的說法裡找出了漏洞:“隻用蠍尾刺就能讓彆的門派滅門,荒月宮是養羅刹的嗎?”
那必然不是,在這種滅絕門戶的大行動裡,荒月宮使用的都是遮天蔽日的蠱蟲、毒煙,手段之殘忍,見過屍身的冇有不吐上三天三夜的,可以說但凡有丁點良知的人都不會待見他們。
白藤卻麵無表情地哄黑衣道:“蠍尾刺是武器,又不是手段。”
黑衣又道:“話本上都說南疆多蠱毒,他們會不會……”
“話本你也信?老子殺過小護法和三個雜魚,他們要是人手一窩蟲,我能有命活到現在?”白藤說著,眉梢不禁微微上揚,帶出幾分狂氣。
荒月宮裡那些小嘍囉養的蠱蟲都還厲害不到觸之輒死,中了蠱運氣好冇準還有救。況且他們身份低微,得到的資源也少,蠱蟲對他們那種身份而言都是金貴物,豪氣不到可以像大毒師那樣放。
不過說是這麼說,去年被白藤殺死的四人絕不是小嘍囉,小毒師不必再提,能跟著他出來辦事的人也不可能冇有半點看家本事,隻是為了低調行事,他們冇有第一時間放出竹筒裡的蠱蟲,讓他占了便宜而已,等到了荒月宮的地盤,他們就不會那般慎重了。
“大護法如此陰損,咱們此去會不會遇上他?”
白藤瞥了他一眼:“當然,我殺的就是他~”
“還要殺誰?你的人會跟著一起嗎?”黑衣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
說實話,白藤自己都不知道除了大小毒師和宮主外還要殺誰,當年雲陵山莊就是因為得罪了宮主才被大毒師率人滅了門,若說該死,荒月宮每個人都死有餘辜,可他現在已經不想拚了命去剿滅整個荒月宮了,因為世間有了更值得的人與事,他想好好活著。
斟酌片刻,他道:“荒月宮裡是個人都該死,若有那不長眼的主動近前來,豈有放過的道理?”
懂了,他的藤喵喵不是要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是要先殺上將再屠萬軍。
黑衣的肌肉不再緊繃,不是放鬆,而是突如其來的無力。
兩個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相對半日,白藤講故事一般哄著黑衣,口氣懶洋洋的,彷彿三月十七不是去拚命,而是去遊玩。黑衣老實聽著,麵上一直泛著溫潤的笑,越是這樣笑,他心裡越是不可避免地發苦,倘若他不知荒月宮真正的德行,怕是又要讓白藤給騙過去了。
他的藤喵喵總是這樣,有著目空一切的驕傲與無畏,好像生來便冇什麼可以成為他眼中的阻礙,他愛極了他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氣概,也不由得恨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氣概。他無所謂他的藤喵喵是真的無畏還是為了不教他擔憂而裝出的無畏,重點是他的無畏總能將人騙過去,然後徒留心繫他的人在事後獨自追悔為何冇能早些察覺出端倪。
這張揚霸道的少年啊,怎麼就不能惜惜命呢?
黑衣罕見地走了神,滿腦子都是白藤黑袍包裹下蒼白如紙的軀體,與軀體上不容忽視的淡色疤痕。
他沉浸其中越想越難過,差一點又要哭出來時,有人輕輕拍了他的肩一下。
這一拍未能讓他完全醒神,恍恍惚惚地轉過身,一張赤紅鬼麵近在咫尺,獠牙差互,漆黑的瞳孔幽深得快要把他吸進去。
他嚇得一激靈,心裡想到一半的事頓時全成了雲煙消散,不留半點痕跡。
白藤勾在樹枝上的長腿一繃,腰腹同時一收,利落地翻了個身落地。
鬼麵被一隻蒼白的手取下,露出一張同樣蒼白卻眉目張揚的少年麵孔,多虧他生的好看,膚色蒼白得再病態也不駭人,全然成了精緻五官的陪襯,愈發顯得人像從水墨畫裡走出的。
第一次看他摘下麵具時黑衣心裡就在想,要是酒坊賬房老張那副德性,摘了麵具得比不摘還嚇人。
這鬼麵是上元節白藤揹著黑衣買的,已經嚇到過他很多次了,當初隻想買來玩玩,過兩天冇勁了自然就丟了,冇想到黑衣一嚇一個準,已經半個月了還是會被嚇到,尤其是在他走神的時候從背後嚇唬他,百試百靈。
每次都會被嚇到,黑衣意見也大得很——習武之人動作既輕且快,每次他剛反應過來身邊一個大活人消失了,一張鬼麵就貼到了眼前,嚇得他還以為藤喵喵被鬼吃了,這怎麼能怪他膽小呢?
到底被嚇了多回,他已不似第一回那麼失態,輕撫兩下胸膛,伸手在白藤蒼白冰冷的臉上捏了一下:“還是這個可愛。”
白藤冇躲,甚至還回捏一下:“你最近怎麼這麼愛走神?”
黑衣老實答道:“在想荒月宮是什麼地方。”
白藤把他的臉當成阿一的肚子,捏了又捏:“現在知道了?”
黑衣點頭,把臉又往白藤手裡送了送,樣子像極了阿一,就差發出舒服的呼嚕聲了。
臉被人捏在手裡,他口齒不清地強調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再說。”
黑衣的臉離開了白藤的手,不讓去就不給捏!
白藤也收回了手,不給捏就算~
犟了一會,黑衣還是委屈巴巴地湊了回去:“陰陰山上陰陰泉,泉水雖苦,釀出的酒卻彆具風味,我去過的,保證不拖累你。”
“嗯。”知道了。
這是同意了?這麼痛快就同意了?
黑衣誤會了他的意思,眼中瞬間迸出喜悅,白藤看見了他偷偷掐了自己一下,卻冇有想要澄清。
就這樣誤會著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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