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而生[刑偵] 落榜生
落榜生
汪明遠自小還算優渥的生活結束了,結束在他八歲那年,因為汪家爺爺死掉了。
汪老爺子年輕的時候也隻不過是個窮小子,家中幾口人勉強湊活過著,麵朝黃土,背朝天。
累死累活乾個一年到頭,等到做官的收走了糧食,留下的一點點口糧纔是一家人整年的嚼用。
要是碰上天災,或者前方打仗,更是入不敷出,全家都要挨餓。
不過汪家在關圖縣最偏遠的河陰村,群山環繞,地勢險峻又偏僻,鳥都不願意到那裡拉屎,所以暫時還受不到打仗的影響。
轉機發生在汪老爺子娶妻生子的那一年。
看著家中瘦弱憔悴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子,同樣餓得麵黃肌瘦的汪老爺子一狠心,跟著幾個牛販子走了。
這個行當算得上古老,總不過是個低買高賣的活計,和平年代很能掙錢,許多牛販子因此養活了一家老小,還能剩下一筆錢,給家裡添些物件兒。
可當下戰火紛飛,內亂四起,匪徒猖獗,再好的營生,再多的銀錢,也得有命享。要是沿途碰上劫匪,殺了牛,搶了銀子,也算得上是個好的結果,最壞的,刀起,頭落,命隕。
估計是上天可憐汪老爺子一家老小,可憐這家窮苦人,汪老爺子一輩子穿行於阡陌田間,遊走於村屋瓦舍,偶爾也遇見過幾個匪徒,但每次都逢凶化吉,還積累下許多財富。
雖不至於富甲一方,但至少讓汪家人吃喝不愁,日子越發輕鬆。
汪明遠就生在這樣的家裡。
在同齡的孩子們飽一餐饑一頓的時候,汪明遠從沒缺過吃,少過穿。
雖然比不上縣城裡的富貴人家,在關圖縣的這個偏遠村子裡,汪家也算得上頭一號。
雖然沒有龐大的家產,卻有幾畝肥沃的水田,農忙時候再雇上幾個人做工,一年到頭也算富足。
老天爺是公平的,公平地饋贈著每個家庭,也公平地磋磨著每個人。
汪老爺子用完了大半生的好運,耗儘了幾十年的命數,在一次外出販牛的途中,被沿途不知哪戶人家的狗咬了。
鄉下地方,鄉下人,被狗咬自然很平常,隨便找點草藥,草草敷塗幾下就算完事。
汪老爺子也不甚在意,兜裡裝著滿袋子的紙錢和鋼鏰兒,晃晃悠悠,叮叮當當,優哉遊哉地回了村子。
正值年節,過年的氛圍濃厚,尤其是小孩子,無憂無慮,比大人更加期盼。
和往年一樣,汪老爺子從兜裡隨手掏出一些錢,這位“散財童子”見著孩子就發,一路從村口發到村尾。
若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嬉嬉鬨鬨,大大方方喊上幾聲汪爺爺,還能從他這兒多得上幾分。
但也是這些可憐孩子,從老人手裡得到的最後一次壓歲錢。
回村子後沒過一個月,汪老爺子突然高燒不退,胡言亂語,成日沒幾個清醒的時候。
汪家老太太找來村裡的赤腳大夫,開了幾副中草藥,讓精神錯亂的汪老爺子喝下,卻久不見好,反而越發嚴重。
村裡人都傳言,汪老爺子一雙腳走遍了四方,準是沿途路過亂葬崗或者荒墳,沾染上某些個不知名的怨鬼,讓它們上了身,奪走了他的魂魄。
那些鬼怪,或是老老實實艱苦謀生,卻被土匪或者惡霸一方的軍閥殺害的無辜小民;或是被強行征兵拉上戰場,卻當了炮灰的小子;或是家中男人上了前線,丟了命家裡還不知道,苦等他們至死的女人。
這些傳言都還算客氣的,更有好事之徒,早看不慣汪家的殷實,趁機散佈謠言,斷言汪老爺子這些年販牛為生是假,暗地裡勾結山匪、殺人越貨纔是真。
不然他一個沒什麼見識的窮小子,又沒有所謂貴人幫襯,如何能在戰亂紛飛的亂世積累下一身財富?
“怨鬼”們附在他身上,借著汪老爺子的身體,張狂地看著人世間,最後再抽離掉他的靈魂,晃晃悠悠地找尋下一個可供他們說道、造謠的目標,隻給這個勤勤懇懇了一輩子的老者,留下一具斷了氣的破敗軀體。
自那以後,汪明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一去不複返了。
老人去世後,汪家老太太不久也染病,同樣的,久治不愈而終。
家中錢財入不敷出,幾乎耗儘,再也沒有錢雇傭工人,再也沒有銀子置辦新衣。
汪家曾經被爺爺奶奶捧在手掌心,心肝兒一般疼愛著的“小少爺”也要下地乾活,也要身著破爛的衣服,麵朝黃土背朝天。
屋漏偏逢連夜雨。
汪家爺爺奶奶治病已經花了許多錢財,汪明遠的母親生下大兒子汪明遠之後,身子越發孱弱,終於,在生下第三個兒子後,氣血耗儘,再也乾不了重活,隻能躺在床上熬日子。
汪明遠父親,這個軟弱的男人,經曆了父親、母親和妻子三個主心骨的更疊,在擁有了第三個孩子後,終於不得不扛起一個家庭的重任。
他拿出家裡準備過年的幾方肉,找上汪家老爺子做裁縫的朋友,苦苦哀求才說服對方勉強收下自己做了徒弟。
做裁縫的收入並不高,何況隻是個學徒。
所以家中照顧母親、耕作田地、莊稼收成等等,一應事物全部落在汪家三個兒子頭上。
不同於兩個弟弟,汪明遠這個本應該是汪家下一輩裡最懂事、最穩重的長兄,卻是汪家最不省心的。
汪家老爺子死的時候,兩個弟弟都還年幼,麵對生活的巨大變數,兩人都沒什麼太大的體悟,對於曾經富足的生活,也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
但是汪明遠不一樣,汪老爺子掙下的大筆錢財,完完整整地滋潤了他的整個童年,如同細水涓流,流淌進他的腦海和記憶。
同樣地,這場變數帶來的巨大割裂感也給了他極大的痛苦。
他認定自己始終是汪家的“小少爺”,過去是,當下是,未來還會是。
如今的家庭劇變隻不過是個幻影,是個夢境,等到夢醒過來的一天,他就結束了痛苦。
所以三兄弟上山割豬草的時候,他總會背著最大的背簍,折下幾根木棍,學著曾經奶奶蒸雞蛋羹時放的蒸架一樣,高高地把木棍架在背簍上方,在底下隔離出一個巨大的空間,再裝模作樣地將幾捆豬草放在架子上方。
最大的背簍,最高的草垛,卻有著最輕的分量。
或者在三人約著一起上山撿拾柴火的時候,裝作肚子疼痛,藉口離開,躺在靜悄悄的竹林裡直接睡上一大覺,等到兩個弟弟背著柴火下山來時,再哄著弟弟們勻出一部分給自己。
汪明遠得意於自己的聰明才智,每當看見兩個弟弟背豬草或者柴火,背得大汗淋漓的時候,他更是幸災樂禍,得意忘形。
汪明遠的不省心不僅限於偷懶,還在於他的自私。
家中隻有汪明遠父親一個勞動力,入不敷出,日子艱難,但汪明遠母親還算得上公正。
汪母不想三個兒子變成鬥大的字不識一個的文盲,又不想丈夫過於勞累,於是和三個兒子約定,讀完初中,能認識字就不讀了。
三人連連應聲承諾。
可念著小學的汪明遠承諾了,快初中畢業的汪明遠又反悔了。
已長成半大小子的汪明遠跪在家中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操著有些尖利的公鴨嗓,苦苦央求母親,祈求她發發善心,讓自己繼續念書。
她已躺在床上數年,日漸枯槁,消瘦得隻剩身上薄薄的一層皮。四十歲出頭的女人,已是滿頭花發,麵色發黑發黃,活脫脫一個老太太。
“媽,我求求你了,你就讓我繼續讀下去吧!我們李老師說了,我的化學物理成績都很好,要是能繼續讀下去,肯定以後能考上中專!到時候等畢了業,掙了錢,我就好好養你們。”
泥土地上的凸起硌得他的膝蓋生疼,但他絲毫感受不到,跪在地上一直往前,死死扒著他母親床沿上被蟲子蛀得滿是孔隙的木條,用力得差點連指甲都掰斷。
汪母看著床前跪著,涕泗橫流,眼淚不止的兒子,隻是默默地哭泣,不能做聲。
她猶豫半天,終究也沒說出個“不”字。
想要上學,想要念書,怎麼會有錯,她又怎麼能忍心拒絕?但他偏偏生在了一個家徒四壁的人家,無錯也成了有錯。
汪母搖搖頭,淚水滑落進她的衣襟,拒絕的話語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畢竟汪明遠是她生的第一個孩子,對她有著特殊的意義。
那時候汪家還很富裕,婆母是方圓幾十裡最難纏的女人,脾氣暴躁,混不講理。丈夫性格軟弱不堪,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嫁到汪家的第一個早上,她被婆母挑剔做飯做得太晚,捱了好一通謾罵。而那個時候,丈夫隻是坐在桌上,喝著熱粥,充耳不聞。
兩年過去,汪母嫁到這個家裡還沒生下個一兒半女,婆母越發潑辣難纏,丈夫依然軟弱,就連一向寬容仁慈的公公也頗有微詞。
幸而老天垂憐,在她最難挨的時候賞賜了自己一個兒子。
所以不同於汪明遠的兩個弟弟,汪明遠對汪母意義非凡,她對這個兒子總有幾分縱容溺愛。
就這樣,靠著自己的苦苦哀求和母親對自己複雜的情感,汪明遠說服了母親讓自己能夠繼續念書。
不過真實情況並不如汪明遠所說,他的成績隻不過是班上中遊的水平,並不足以考上自己夢想的中專。
所以參加考試之後,不出所料,汪明遠落榜了。
窮苦人家,機會難得,一生隻有一次,浪費了就再也沒有。
可汪明遠不甘心,隻差一步啊!隻差一步就可以鯉魚躍龍門,就可以過上比童年時候更加富足的日子!
不甘心,絕不甘心!
如果考不上,自己就隻能像父輩們一樣,日複一日地種地耕田,起早貪黑,一年到頭掙不到幾個錢。
如果考不上,就隻能一輩子掩埋在這群山疊嶂之中,一輩子埋首在關圖縣最偏遠的村子裡。
汪明遠不想和周圍的人一樣,一生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佝僂著的腰桿好像被打入了鋼釘,從出生到死亡,永遠不能挺直腰板,永遠屈居人下。
想到若是考不上的往後種種,汪明遠顧不得曾經給母親的承諾,也顧不得家庭的窘迫,更顧不上家裡同樣需要念書的兩個弟弟。
再求母親一次,最後一次!
隻需要最後一次的機會,等到考上了中專,自己就好好報答父母,好好對待兩個弟弟,好好支撐起整個家庭,再也不用割豬草,再也不用撿拾柴火,再也不用忍受窮苦……
汪明遠如此想著。
可他還是失敗了。
都說“勤能補拙”,但如果機會有限呢?如果勤的效用抵消不了拙的劣勢呢?
汪明遠絕不是一個有天賦的人,甚至他的勤也極為有限。
所以哪怕故技重施,央求著病入膏肓的母親,給了自己第二次機會,他還是失敗了。
和第一次一樣,汪明遠挺直背脊,臉上透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倔強,跪在母親的床前,已經一個多小時。
床前的人長得更高了,像是春日的竹筍,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能破土而出,亭亭玉立。
床上的人卻越發憔悴了,汪母臉上的灰敗之色越發沉重,頭發已然全白,強弩之末而已。
兒子看似苦苦哀求,悲慼不已,實則強勢進取,步步緊逼。
汪明遠的聲音在她耳邊飄忽不定,並不真實,言中之意卻穿破一片朦朧,無比清晰地印入她的腦中。
這次再也不能答應他了,已經給過他一次機會,不然對那兩個小的太不公平。
汪母如此想著,乾脆閉緊了雙眼,一言不發。
屋裡是無聲拒絕的母親,屋外是早已斷然拒絕、甚至因為早已言中自己落榜而洋洋得意的父親。
好像,真的沒有機會了……
汪明遠開始絕食。
一天,兩天,三天……
在餓得前胸貼後背,餓得分不清自己身處人間還是地獄的時候,他久違地聽見了父親的暴怒,母親的啜泣,還有兩個弟弟被嚇哭的喊叫聲……
機會又有了,汪明遠心想。
就這樣,汪母看著忍饑挨餓到幾乎昏厥的大兒子,再次突破她內心的原則,再也不管什麼公平之類的考慮。
她和丈夫多次商議,曆經了好幾個來回,終於讓丈夫下定決心,繼續做著學徒,將攢了幾年打算買縫紉機的錢拿去給兒子念書。
或許是老天爺覺得這對夫婦還不夠可憐,又或許是汪明遠絕食多日的誠心還不足以打動老天。
汪明遠又落榜了。
這個貧窮的家庭再也禁不起磋磨。
汪父在裁縫鋪子裡沒日沒夜地穿針引線,眯著眼睛,好像看不見前路,也看不見未來,隻有家中的四口人還等著他往家裡拿錢。
汪母更是吊著一口氣,躺在發黴狹窄的屋子裡,不知道是否還能等到明天。
任何一個人要是看見了家裡的光景,都不會再提任何一個無理的要求,隻要他還有一點良心。
可他是汪明遠。
他沒有良心,一絲也沒有。
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為了達到目的,可以耗儘彆人,隻剩下自己。
汪明遠又開始了他的把戲,不過又是絕食而已。
隻是這一次,汪父和汪母再也沒有動搖,因為家裡實在拿不出半分錢財,實在支撐不了兩度落榜的大兒子的遠大夢想。
見軟的不行,汪明遠換了策略。
他發了瘋似的,砸爛了手邊夠得到的所有東西,見到什麼砸什麼,旁邊有什麼就扔什麼。
汪父看見近乎瘋狂的兒子,想起自己沒日沒夜地付出竟然得了個這樣的下場,氣得暴怒而起。
他右手一揚,就要抽上汪明遠的臉。
可是後者似乎察覺到父親的意圖,哪怕是已經餓了兩天,餓得腳步虛浮,少年人到底還是有一身力氣。
汪明遠走向前,一把抓住了父親揚起的手臂,眼中恨意夾雜著怒意,還帶了極大的嫌棄,看得汪父一陣害怕、苦楚不已。
兒子大了,體力超過自己,再也製衡不住了。
兩人的較量沒有避開家門口路過的村裡人,沒有避開角落裡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兩個弟弟,也沒有避開一臉蒼白的汪母,更沒有避開風言風語。
村裡人都在傳,汪家的大兒子瘋掉了,因為考不上中專瘋掉了,還和家裡人動手。
那些風言風語,隨著盛夏的暑氣,在偏僻的小村莊裡洶湧澎湃。
又經過幾場打砸吵鬨後,汪家終於消停了。
汪明遠在本次的較量中勝出,第二次複讀,得了三次考試機會。
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在來年的夏日裡徹底躍出龍門,走出這個破村子,走出這個貧困的縣城。
勝利在望!
不過汪母再也看不到了。
汪母沒能熬過那年寒冷的冬日。
期盼著兒子來年順利考中,也同樣思念著遠方的兒子,又擔心兒子能不能吃飽穿暖。
夾雜著許許多多的情緒,懷揣著千千萬萬的不捨,這個為了汪家、為了丈夫兒子操勞了一輩子的女人,見證了短短四十多個春秋後,在除夕夜的前一個晚上,撒手人寰。
汪母死後半年,汪家最不省心、最自私的大兒子終於如願,考上安城唯一的中專。
上學,畢業,分配工作,娶妻生子。
直到他被發現,死在城郊的廢棄廠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