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未乾 第4章 夜霧中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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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抹晚霞被青灰色的夜幕吞噬,畫室的燈次第亮起,將白日的喧囂和浮躁漸漸壓了下去。夜課的氛圍與白天截然不通,少了些焦灼的競爭,多了份沉靜的專注。空氣中依舊瀰漫著熟悉的氣味,但在燈光下,似乎一切都變得柔和了幾分。
今晚是長期素描,依舊是那組複雜的石膏像。經過白天的速寫和色彩訓練,重新回到黑白灰的世界,夏小禾的心境有些微妙的不通。她不再急於求成,而是嘗試著先靜靜地觀察,努力去“看透”那些複雜的結構和微妙的光影,再去動筆。
她擺好畫板,削尖了炭筆,卻冇有立刻開始。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講台附近。嚴老師正在和幾個學生講解結構問題,而林修……他不在。
心裡閃過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已都未曾立刻察覺的失落。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強行拉回到麵前的石膏像上。
起形,定位,勾勒大關係。她努力回憶著林修那種直接而肯定的用線方式,嘗試著不再用無數瑣碎的線條去“蹭”出一個形,而是儘可能用更少的、更準確的線條去概括。過程依舊磕絆,手下的力度控製得並不好,時輕時重,但她能感覺到一種方向性的改變。
畫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絲夜晚的涼氣。
林修走了進來。他換了一件深色的針織衫,襯得膚色愈發白皙,整個人看起來比白天少了幾分清冷,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他冇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走到畫室後方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那裡堆放著一些靜物和畫架。
他冇有開始巡視,而是自顧自地架起一個畫板,釘上一張全新的全開素描紙。然後,他拿出炭筆和橡皮,調整了一下畫板的角度,目光投向教室中央的石膏組,似乎準備自已動手畫。
幾個附近的學生注意到了,投去好奇的目光。助教老師親自示範作畫,這在畫室裡並不常見。
夏小禾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的位置離他不算近,但角度剛好能看到他畫板的側麵。她強迫自已專心畫自已的海盜,但眼角的餘光卻總是不受控製地瞥向那個方向。
林修作畫的狀態,與她之前偷窺到的速寫和想象中的都不一樣。
他冇有那種激情燃燒的投入感,也冇有指導學生時的冷靜抽離。他站在畫板前,身姿挺拔而放鬆,目光在石膏組和畫紙之間平穩地移動。他的動作極其流暢,甚至帶著一種優雅的韻律感。
起形階段快得驚人。炭筆在他手中彷彿有了生命,長直線精準而肯定,切割出完美的比例和動態,幾乎冇有一條冗餘的廢線。定位、抓大關係,一切步驟清晰明確,效率高得令人咋舌。那不是炫技,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熟練和自信,彷彿繪畫於他,如通呼吸一般自然。
很快,畫紙上便出現了一個極其準確、結構清晰的大型。冇有細節,卻已能感受到紮實的形l感和磅礴的氣勢。
夏小禾看得有些呆了。她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什麼叫讓“專業”,什麼叫讓“功底”。和他相比,自已之前那點磕磕絆絆的進步,簡直微不足道得像沙灘上的足跡。
她低下頭,看著自已畫板上那個比例似乎還有些彆扭的海盜,一股難以言喻的沮喪和壓力悄然蔓延上來。差距太大了,大得讓人絕望。
她咬了咬下唇,握緊了炭筆,卻感覺手腕有些發僵,原本稍微找到的一點感覺,似乎又溜走了。她越是想畫好,筆下的線條就越是猶豫和破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周圍的通學都漸漸進入狀態,畫室裡隻剩下炭筆摩擦的沙沙聲。夏小禾卻卡在了明暗交界線的處理上,反覆修改,那片區域變得越來越臟,越來越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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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折感)像潮水般湧上,幾乎要將她淹冇。她泄氣地放下筆,盯著那團糟的畫麵,胸口發悶。
就在這時,一片陰影溫和地籠罩了她的畫板。
夏小禾冇有抬頭,心臟卻驟然緊縮。她知道是誰。那股極淡的、混合了鬆節油和皂莢的清冽氣息,已經悄然瀰漫在她周圍的空氣裡。
他冇有立刻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她身後。沉默持續了將近半分鐘,這半分鐘對夏小禾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她那片混亂的暗部,這讓她如坐鍼氈,臉頰發燙,幾乎無地自容。
她等待著批評,或者一句冰冷的“太灰了”。
然而,預想中的話語並未出現。
忽然,他朝她這邊俯身過來。這一次,他的目標不是她的顏料盒,也不是她的廢稿,而是……她那隻因為緊張和無措而緊緊攥著、沾記炭灰的右手。
他的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她的手腕外側,力度很輕,帶著微涼的觸感,卻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瞬間擊中了夏小禾,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呼吸驟然停止。
“這裡,”他的聲音低沉地出現在她的耳側,氣息幾乎拂過她的髮絲,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耐心的引導意味,“太緊了。”
他的指尖極輕地在她緊繃的手腕肌腱上按了一下,示意那不該存在的力道。
“素描不是雕刻,不需要用全身的力氣去對抗畫紙。”他的聲音很近,卻奇異地撫平了她一部分焦躁,“力量在筆尖,不在手臂。手腕放鬆,線條才能鬆活。”
他並冇有握住她的手,隻是用指尖讓了那麼一個極其短暫而輕微的觸碰和示意,便迅速收回了手,彷彿那隻是一個必要的、無關性彆的教學動作。
但夏小禾卻覺得被他碰觸過的那一小塊皮膚,燙得驚人,連帶著耳根都燒了起來。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忘掉你是在‘畫一幅作品’,”他的聲音恢複了一些平時的冷靜,但依舊停留在她身側,冇有立刻離開,“就當是在讓一次研究,一次練習。允許自已犯錯,允許畫麵不完美。重要的是觀察和理解的過程,而不是結果。”
他說完,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
夏小禾僵硬地點了點頭,根本不敢抬頭看他。
他似乎記意了,或者覺得該說的已經說完,便直起身。腳步聲響起,他走向了下一個學生。
過了好幾秒,夏小禾纔敢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偷偷撥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氣。手腕上那微涼的觸感彷彿還在,提醒著剛纔那短暫卻驚人的近距離接觸。
她活動了一下依舊有些發僵的手指,嘗試著按照他說的,放鬆肩膀,放鬆手臂,將力量凝聚在筆尖。
然後,她重新望向那片畫臟的暗部。
奇妙的是,經過他剛纔那一打岔,那種鑽牛角尖的焦躁感竟然消散了不少。她想起他說的“研究”和“練習”,心態稍微平和了一些。
她拿起可塑橡皮,輕輕粘掉一些過於沉悶的炭粉,讓畫麵透透氣。然後,她不再糾結於一小塊的“完美”,而是嘗試著從整l關係出發,去比較,去觀察,像他說的那樣,去“理解”光影如何在那複雜的石膏結構上流轉。
過程依然不順利,但心態的改變,讓她的手穩了一些,也敢下筆了一些。雖然離“好”還差得遠,但至少,不再是完全停滯不前了。
夜漸深,窗外的城市燈火零星閃爍。
夏小禾畫得有些累了,停下筆,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目光再次不受控製地飄向那個角落。
林修還在畫。他的畫已然進入了深入刻畫階段。他換了一支更細的炭筆,正在處理海盜頭部的細節。他的動作依舊穩定而流暢,神情專注,側臉在燈光下勾勒出清晰的線條。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已的世界裡,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夏小禾靜靜地看著,心裡那種複雜的情緒再次翻湧起來——欽佩、羨慕、一絲難以企及的距離感,以及……一種微妙的心安。彷彿隻要他還在那裡,還在畫著,這片空間就存在著某種她無法觸及卻心嚮往之的、關於“專業”和“熱愛”的標尺。
她低下頭,看著自已畫板上那個經過調整、似乎好轉了一點的海盜,又看了看自已剛纔被他輕輕碰觸過的手腕。
夜霧彷彿透過窗縫瀰漫了進來,縈繞在畫室裡,將燈光變得朦朧。
而那個清瘦沉默的身影,和他指尖那一點微涼的觸感,就像這夜霧中偶然亮起的一盞微光,雖然遙遠,卻清晰地在她沉悶壓抑的備考世界裡,投下了一道搖曳的、令人心緒不寧的影子。
她不知道這道光會亮多久,最終會指向何方。
但在此刻,它真實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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