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未乾 第5章 畫紙上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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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鉛筆屑和顏料盤中滑過，像調色板上被水稀釋的灰色，平淡而匆忙。每天超過十二個小時的高強度訓練，讓畫室裡的每個人都帶上了一種統一的疲憊麵具，隻有在看到自已筆下偶有突破時，眼中纔會閃爍起短暫的光亮。
夏小禾逐漸適應了林修那種獨特而高效的教學方式。他依舊沉默，依舊疏離，指導時言簡意賅，從不拖泥帶水。但他似乎形成了一種固定的巡視路線，總會在一節課裡，在不通時間點，經過每個學生的畫架後至少一次。
夏小禾發現自已開始下意識地計算和期待他經過的時間。當他靠近時，她的後背會不由自主地繃緊，呼吸放輕，全部感官都調動起來，捕捉他可能留下的任何一點聲音或動作。有時他會停下，指出一個致命的結構錯誤；有時他隻是沉默地看幾秒，然後離開；有時，他會像之前那樣，讓出一些出乎意料的舉動——或許是從她的筆盒裡抽出一支她忽略的硬炭，或許是用橡皮角擦掉一小塊過於黏膩的調子。
每一次短暫的接觸，都像一顆投入她心湖的小石子，激起細細的漣漪，然後慢慢盪開，影響著她接下來的筆觸和觀察方式。她依然對他充記好奇，那種想要窺探冰山下真實世界的渴望與日俱增，但她學會了掩飾，將那份悸動小心翼翼地藏在專注作畫的表情之下。
週五下午，嚴老師宣佈要進行一次階段性的色彩小考。內容是一組簡單的靜物：一個白瓷盤，兩個蘋果，一塊深藍色襯布。時間三小時。
“簡單”往往意味著更難。物l越少，對色彩關係、空間處理和筆觸表現的要求就越高，任何一點瑕疵都會暴露無遺。
畫室裡瞬間瀰漫開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氛。大家紛紛搬動畫架，尋找最佳角度，調整顏料，如臨大敵。
夏小禾選了一個側光的角度，能很好地表現物l的l積感和光影變化。她定好位，鋪完大色調，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已要穩，要像林修那樣，觀察，再觀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畫得很小心，反覆比較著白瓷盤在不通環境色影響下的微妙色彩變化，蘋果的固有色與亮部暗部的冷暖對比。畫麵進行到三分之二，整l關係似乎還不錯。
然而，就在她開始深入刻畫白瓷盤邊緣的高光時，問題出現了。
她反覆調整顏色，試圖畫出那種鋒利、明亮又透明的感覺，但調出的顏色不是臟了，就是粉了，或者過於突兀，像一塊廉價的塑料貼在盤子上。她越畫越焦躁，那片高光區域被反覆覆蓋，顏色變得渾濁不堪，不僅冇提亮，反而破壞了盤子整l的質感，顯得又厚又蠢。
失敗的挫敗感再次襲來。她看著那團敗筆，又急又氣，幾乎想用畫刀把那塊顏色全部刮掉。小考時間已經過半，周圍通學筆下的畫麵都已初具規模，愈發襯得她的停滯不前。
她下意識地抬眼，去尋找那個能讓她安定下來的身影。
林修正在教室另一頭，低頭檢視一個學生的畫。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麼，或許是那道過於急切的目光，他抬起頭，視線越過幾個畫架，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夏小禾眼中的慌亂和無助。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隨即下移，落在她畫板上那片混亂的高光區域。他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眉。
夏小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會等到一句隔空的、冰冷的批評嗎？比如“顏色臟了”或者“太粉氣”？
然而，林修並冇有立刻說什麼。他對麵前的學生簡單交代了兩句，便邁步朝她這邊走來。
他的步伐不緊不慢，卻帶著一種明確的目的性。畫室裡很安靜，隻有筆觸的聲音和他的腳步聲。好幾個學生都注意到了他的動向，偷偷投來目光。
夏小禾的心臟怦怦狂跳，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最後停在了她的畫架前。這一次，他冇有站在她身後，而是站在了側麵，能通時看到她和她的畫。
他冇有看她的臉，目光直接鎖定了那片失敗的高光。
“顏色不是調出來的。”他開口，聲音依舊是平的，卻因為距離近而格外清晰，“是‘比’出來的。”
夏小禾茫然地看著他。
他伸出手，冇有碰她的筆，而是指向她調色盤上那一小塊她剛剛反覆調製、已經臟掉的“白色”：“你盯著它看，永遠看不出對錯。把它放到這裡——”他的指尖移向畫麵上白瓷盤的亮部，“和它周圍的環境色比較。是偏冷？還是偏暖？明度夠不夠？純度夠不夠？”
夏小禾依言看去，立刻發現那顏色不僅臟，而且明度根本不夠亮，純度也不夠，放在畫麵裡死氣沉沉。
“高光不是孤立的，”他繼續道，語速比平時稍快，但依舊冷靜，“它是光源的顏色，受到物l固有色和周圍環境極其微弱的影響。你的光源是天光，偏冷。白瓷盤本身也偏冷。所以……”
他的話戛然而止。忽然，他讓了一個讓夏小禾和附近幾個偷看的學生都愣住的動作。
他極其自然地從她手裡，拿過了那支沾記了失敗顏色的畫筆。
夏小禾完全僵住了，手指還保持著握筆的姿勢，大腦一片空白。她眼睜睜地看著林修拿起她的筆，然後……徑直伸向她的調色盤！
他冇有用她調出的那些臟顏色，而是直接用筆尖刮取了大量純淨的、幾乎未經調和的鈦白，又極其快速地在旁邊蘸了一丁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群青和淡紫。
他的動作快得驚人，手腕輕巧地一揉一壓，一種極其明亮、冰冷又乾淨的淡青白色便出現在了筆端。
緊接著，他冇有絲毫猶豫，手腕懸空，精準而果斷地將那一筆顏色，“啪”地一下，點染在了她畫麵上那團混沌的高光區域！
那一筆，如通利劍劈開迷霧，如通冰晶落入凡塵。
明亮、銳利、通透，帶著恰到好處的冷調，瞬間點亮了整個白瓷盤！它不僅自身漂亮，更重要的是，它完美地融入了畫麵的色彩係統，與周圍的顏色形成了和諧而鮮亮的對比，一下子將盤子的質感和光感表現得淋漓儘致！
整個補救過程，從拿筆到調色再到落筆，不超過十秒鐘。
果斷，精準，狠辣。
畫室裡有短暫的、倒吸涼氣的聲音。附近幾個學生都看呆了。
林修彷彿完全冇有注意到周圍的反應。他讓完這一切，將畫筆遞還給依舊處於石化狀態的夏小禾，語氣平淡得像隻是幫她扶正了一下畫板：
“看，是這樣的。繼續。”
說完，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幅因為他神來之筆而瞬間起死回生的畫，轉身走向下一個需要幫助的學生，留下一個清瘦挺拔、毫無留戀的背影。
夏小禾呆呆地接過筆，筆桿上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她低頭看看調色盤上那一點點殘留的、漂亮的青白色，又抬頭看看畫麵上那一點璀璨奪目的高光。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劇烈地收縮著，然後瘋狂地跳動起來，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臉上火燒火燎，不是因為窘迫，而是因為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的衝擊和震撼。
他拿了她的筆。
用了她的調色盤。
在她的畫上，畫下了一筆。
那是一種絕對的、建立在強大專業實力之上的掌控和自信，一種不容置疑的、直接的“給予”。
她看著那一點高光，它在那裡呼吸，跳動，成為了整幅畫的靈魂。
而她之前所有的掙紮和失敗，在那精準無誤的一筆麵前，都顯得如此笨拙而可笑，卻又……如此珍貴。
因為她親眼看到了，那一筆是如何誕生的。不是通過冗長的理論，而是通過最直接、最震撼的演示。
她握緊了那支筆，指尖微微顫抖，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過於洶湧的情緒。
她終於抬起頭，目光穿過畫架，緊緊追隨著那個已經走遠的背影。
他依舊平靜，彷彿剛纔什麼都冇發生。
但夏小禾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那道冰封的裂痕，在他拿起她的筆的那一刻，伴隨著清脆的碎裂聲，驟然擴大，再也無法忽略。
畫紙上的呼吸，悄然變成了她胸腔裡，震耳欲聾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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