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葡萄 第35章
終於熬過了大學第一次的期末大小周,學校一出考試安排時間後,玉璞就早早地把回家的機票買了,選中出行人員時給蔣泠的資訊也打了勾,一種莫名的安心油然而生。直到和蔣泠一起坐在飛機的座位上,這種安心開始變得具體而生動。
與玉璞按捺不住的小幸福不同,蔣泠幾乎算得上是緊張,她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
玉璞不禁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蔣泠搖搖頭,繼而又說:“你爸剛才給我發微信,說來接我們。”
“對啊,我跟他說了咱倆今天回來。”
蔣泠突然一陣深呼吸,玉璞頓時瞭然他的緊張。
“哎喲,你彆怕啦,他還不知道咱倆談戀愛了。”
“你沒跟家裡說?”
“難道你已經說了?”
“還沒有,如果你想的話……”
“我還沒想好,先彆說吧。”
蔣泠略有失望,點點頭。
玉璞輕笑道:“生氣了?”
“沒有。”
管他有沒有呢,玉璞湊上來吧唧親上一口,而蔣泠肉眼可見地放鬆了下來。
“還說沒有,嘴真硬。”
蔣泠學著她平日耍流氓的語氣,隻是壓低了音量:“硬的不是嘴。”
玉璞捂著嘴巴震驚地看著他:“蔣泠對不起,我好像把你帶壞了。”
到了豐湖機場後,玉澤生一早就等著接應,像個守在出口沉默的土地公,看到出來的二人後才眉開眼笑:“回來啦。”
玉澤生幫女兒接過行李箱,蔣泠連忙擺手客氣道:“叔叔,我來我來。”
“這回放假多久,過正月十五嗎?”
聽到玉澤生的問題,玉璞轉頭問蔣泠:“你要過完元宵再回去嗎?”
蔣泠內心慌張不已:你問我乾嘛,小心露餡兒。
但表麵依舊維持著鎮定:“國際部開學時間還沒定,得再看。”
玉璞哦了一聲:“那你定了跟我說一聲,咱倆一起回學校。”
蔣泠默默抹了一把虛汗:姐姐,你不要再說了……
玉澤生倒沒往多的方麵想,隻是覺得倆人關係肉眼可見得變好了。
“葡萄,爺爺奶奶跟團旅遊還沒回來,你這幾天要不要住家裡?我讓媽媽給你把房間收拾好。”
玉澤生說的家自然是他和媽媽還有弟弟的房子。
玉璞不假思索地拒絕:“不用了,我去奶奶家。”
玉澤生皺眉:“你一個人?不害怕嗎?吃飯怎麼辦?”
玉璞不以為然:“沒有啊,這不是還有蔣泠嘛。”
玉澤生:?
蔣泠:?
蔣泠不動聲色地嚥了咽口水,那叫一個大氣不敢喘。
玉璞又說:“我可以去曉春阿婆家蹭飯,我自己也會燒點餛飩麵條,再不行就點外賣或者去商業街吃,放心吧餓不著。”
玉澤生從後視鏡看了眼態度堅定的玉璞,隻能接受,“那行吧,一會兒我們去菜市場買點菜。”
玉璞:“不用不用,這個點都不新鮮了,明天我和蔣泠去買就行。”
玉澤生:“……”
蔣泠:“……”
玉澤生笑了笑,有些驚異有些欣慰:“你們兩個現在變得很熟了啊。”
蔣泠搶答:“都是同學,應該的。”
玉璞好笑地瞥了他一眼,附和道:“就是,又是老鄉又是鄰居的,熟點很正常。”
玉澤生點點頭:“咱們村讀重點大學的也不多,你們倆平時多交流挺好。”
總比女兒和那些成績不好的玩要好,聽說村裡那老李家的大學生閨女就跟樓上職高畢業的鄰居家混網咖的兒子搭上了,倆人天天眼皮子底下談戀愛,大半年了才被發現。他的葡萄這麼優秀,可不能被那些不著調的壞小子拐跑。
車穩穩地停在文梅家的前門,玉璞拍了拍駕駛座的靠背:“爸爸,彆下來送了,我倆自己進去就行,你忙去吧。”
“也好,那有事給爸爸發微信,奶奶過幾天就回來。”
玉璞招招手:“好。”
蔣泠也招手:“叔叔再見。”
目送著車徹底駛離視線後,蔣泠才緩緩地鬆了一口氣。
玉璞噗嗤一聲:“哎喲,至於嗎?”
蔣泠看著玉璞無奈地笑了:“你呀。”
玉璞下意識想牽手,但被蔣泠躲過了。
“怎麼了?”
蔣泠輕輕咳嗽一聲,擡頭看見曉春阿婆站在巷子口等。
玉璞絲滑擡起招手:“阿婆!”
進了小院後各回各家,玉璞吃過飛機餐,晚上沒胃口,行李箱丟在自己的房間,把身上的外衣剝掉換上乾淨的睡衣後,癱在文梅的床上躺成一個大字,而後又抱著被子埋頭狠狠地吸上一口。
嗯,陽光的味道,還有奶奶的味道。
蔣泠在外公外婆的眼皮子底下沒法像玉璞那樣隨心所欲,簡單收拾了東西,就乖乖地下樓吃飯。
他用餐素來安靜得體,細嚼慢嚥,今天卻吃得飛快,迅速收好自己的碗筷後,重新盛了一碗飯,然後把桌上各個菜都舀上一點碼好,打算去給玉璞送飯。
曉春目不轉睛地看著反常的孫子,笑得十分神秘。
蔣泠察覺到外婆不對勁的目光,問道:“怎麼了外婆?這樣看著我。”
“你說,你是不是喜歡小葡萄。”
曉春的眼角布滿了皺紋,眼神卻亮得像是能洞悉一切。
蔣泠夾菜的筷子短暫一滯,麵不改色,耳朵尖卻肉眼可見地紅了:“說什麼呢。”
曉春得意道:“你彆不承認啊,外婆過來人,曉得得很。”
隨即,她又換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切,“你跟小葡萄說了沒有,她知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得抓點緊啊,小葡萄這麼好的娃娃,村裡頭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你信不信,不等大學畢業,來說親的人會把對麵的門檻都踏平。喏,橋頭的那個老劉,他們家一直很中意小葡萄,兒子明年就當兵回來了,那小夥子我也算看著長大的,一表人材的嘞,估計回來就能分配了,工作又體麵……”
蔣泠聽不下去,弱弱打斷:“外婆,那都是彆人家的事,你就不要打聽了。”
曉春板起臉:“都是一個村的,哪分的那麼清。我告訴你啊,小葡萄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娃娃從小就懂事,長得俊又聰明,你要是沒那意思,就彆招惹她,你文梅阿婆可盼著她能早點結婚哩。”
誰招惹的誰啊……
“現在就想結婚的事,也太早了吧。”
“你不懂,我們老了,不知道哪天兩眼一閉就走了。文梅阿婆心疼小葡萄,說不看著她成家立業都死不瞑目。”
蔣泠拿起一個盤子蓋在碗上,飛快道:“好了好了,快過年了,彆說這些死不死的。葡萄晚上還沒吃,我去給她送飯。”
說完就溜。
曉春衝著大孫子倉皇的背影喊話:“我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玉璞正在樓上津津有味地翻看蔣泠送的那本相簿,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他的聲音:“葡萄!”
比起暑假還有包袱的喊話,可謂是接地氣了不少。
玉璞忍俊不禁,立馬放下相簿,快速噔噔噔地跑樓梯下來。
蔣泠以為她沒聽見,正準備再喊一聲時,樓下的門開了。
蔣泠撤回意欲縱聲長大的嘴,說道:“怎麼也不應一聲。”
之前她都會先開窗回一聲再下來。
玉璞嘿嘿一笑:“著急見你嘛。”
她看到蔣泠手裡拿著一個碗,上麵倒蓋著一個盤子,“小夥子,需要跑腿費嗎?”
蔣泠適應並樂意陪她演:“小本生意,看您心情。”
玉璞手臂一伸:“那先進屋?”
蔣泠晃了晃身,下意識回頭,果然發現曉春正背著手站在門口看著,像是什麼資深的獄卒。
“太晚了,我就不進去了,你趁熱多少吃點。”
玉璞略感失望,故作委屈:“你真不進來啊?我一個人怪害怕的,房子這麼空,感覺喘口氣都有迴音,哪還吃得下去。”
蔣泠又瞥了眼自家虎視眈眈的外婆:“行吧,那我陪你一會兒,說好了啊,吃完我馬上回去。”
蔣泠如芒在背硬著頭皮跟著玉璞進來了,結果她立馬關上了門,還放上了門拴。
怎麼感覺真跟偷情似的……
蔣泠剛想和玉璞以後在家裡還是小心一些為好,下一秒玉璞不由分說地立馬將他壓在門上,進行了一番菌□□換。
蔣泠手裡端著碗筷,張著手臂不敢亂動,隻得由著她。
玉璞享用夠了,抱著他下巴貼下巴,好奇道:“什麼味道?”
蔣泠有些不好意思:“漱口水吧。”
“有備而來啊。”
好吧他承認,因為剛吃完飯,怕嘴裡有味道。
蔣泠不甘示弱,厚著臉皮問:“口感如何?”
“還不錯,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了?”
“我外婆說她的手藝不比你奶奶,你將就吃。”
玉璞抱著碗小口小口地吃,邊嚼邊看蔣泠,心想這家夥怎麼越看越好看,怎麼都看不夠似的。
蔣泠渾然覺得自己被照在聚光燈底下,卻又沒有辦法,輕咳一聲,問道:“對了,橋頭好像有戶叫老劉的,你認識嗎?”
“劉伯伯?認識啊,怎麼了?”
蔣泠神色專注了些:“跟他們家很熟?”
“一般吧,劉伯伯是朱阿婆的兒子——就是菜市場賣背心那個,朱阿婆跟我奶奶挺熟的。”
“哦,那朱阿婆是不是還有個孫子?”
玉璞搖搖頭,“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她想了想,又道,“不過應該有這麼一號人,以前聽奶奶提起過,好像幾年前當兵去了,怎麼了,你認識?”
“不認識。”
“我也不認識。”
“你可能以後會認識。”
“為什麼?”
蔣泠往椅背上一靠,深吸了一口氣:“算了,不會有這個可能的。”
玉璞雲裡霧裡:“你在說什麼呀?”
不料蔣泠忽然話鋒一轉:“葡萄,你想結婚嗎?”
玉璞盯著他無處遁行的認真樣子,放下碗筷,搭著胳膊,說道:“首先,我們都還沒到法定年齡;其次,我們才交往不到半年;最後,你隻端了一碗飯就想求婚,打發叫花子呢,誰會答應你?”
蔣泠:“我不是說現在,我是說以後,你有想過結婚嗎?”
玉璞誠實地點點頭:“想過啊,幼兒園就開始想了,想過好多次呢,各種版本的都有,彆說結婚,離婚和二婚的場麵我都想象過。”
蔣泠:“……吃飯吧,要涼了。”
半個小時過去,玉璞慢慢吞吞地總算把碗裡的飯菜全吃完了。
蔣泠幫她收好碗筷,起身便要離開:“好了,那我走了,明天給你送早餐。”
“啊?這就走了?我奶奶和爺爺都不在,這樣的機會可不多哦。”
“你的奶奶爺爺不在,我的外婆可在家門口虎視眈眈呢,我再不回去,她該殺過來了。”
“好吧,反正我也沒帶套。”
蔣泠:“……”
“哎喲,我開玩笑的。”
“思想不健康。”
玉璞送蔣泠出去,一開啟門果然看到站崗似的曉春阿婆。
她比了個大拇指,喊道:“阿婆,今天飯菜燒得特彆好。”
曉春阿婆眯著眼睛笑,也回了她一個大拇指,然後目光移向大外孫,彷彿在說,怎麼還不回來。
蔣泠說:“我走了,微信上聊。”
“等一下。”玉璞突然玩心大發,悄聲道:“你說,我要不要現在去買一盒?”
蔣泠頓時瞪大了眼:“彆亂來啊,你趕緊回去,把門關好
。”
村裡人都認識玉璞,她要是出去買那玩意兒,指不定會傳成什麼樣呢。
要去也該是他去。
不過一轉身對上外婆審視的目光,他認了慫,他可不敢去。
曉春阿婆看得緊,隻要蔣泠去玉璞那,她就雷打不動地在門口守著。
他倆要是一起出門,反倒無所謂,光天化日之下,鄉裡鄉親都在,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
他們一起散步在青石板的老街上,剛下過雨,空氣裡是潮濕的泥土和青草香,玉璞每次想要牽手,蔣泠都固執地不讓。她也不生氣,隻管享受散步的時刻。
村子小,秘密就少,熱心腸的街坊多,而人言也更可畏。
玉璞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長大,人越大,受到輕率的指點就越少。但正是如此,那些童年無意間的問候帶來的傷害才愈顯深刻。
這一點,玉璞清楚,蔣泠也清楚。
在蔣泠幼時回來的那一年,聽到了許多猜測評價,當麵的,背地的,當著麵佯裝背地的。
在他還不懂人類的生命從何而來時,便牢牢地釘在了“私生子”這個標簽上。
甚至並沒有使用私生子這麼專業的名詞,而是用一些更容易理解的用語代替:什麼國外亂搞,什麼外遇小三,什麼被拋棄,什麼後悔藥。
從大人們或驚訝或好奇或心疼的眼神中,蔣泠知道這些都不是什麼好話,他想逃離這裡,離開這個陌生的充滿閒言碎語的小村莊,回到國外那個也根本稱不上家的家。
蔣美萍每天總有事要出去,他不知道媽媽在忙什麼,但她向來很忙。
外公外婆雖然親切和藹,但他們也是初次見麵,還處在朦朧有分寸的關照中。
蔣泠每天躲在二樓,看著窗外的天空,明明和他坐飛機來的那個國家並沒有什麼不同,可為什麼心頭總是悶悶的,在涼爽的空調房裡卻依然覺得喘不上氣。
當一架小小的飛機路過,留下一條白白的長線時,小小年紀的他第一次有了疑問,他到底屬於哪裡。
直到有一天,蔣泠看到院子裡蹲著一個小女孩,盯著地一動不動,像塊石頭,他也便好奇地趴在窗邊盯著她一動不動。
後來發現她每天都會花好長時間蹲在同一個地方,像是蔣美萍平時再忙再累也不忘叮囑他定時把家裡的盆栽搬出來照太陽,非得長出個什麼玩意兒來才肯罷休似的。
蔣泠過去經常一個人在家,無聊的時候就會和盆栽一起曬太陽,和長勢落魄的葉子們聊聊天。
但她不是盆栽,她是人,不用人搬,她自己就轟轟烈烈老老實實地長在陽光下了。
蔣泠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說出了那句他在窗邊排練了很久的問好——
“哈嘍,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玩呀?”
在國外的這些年,蔣泠依然對自己的歸屬充滿疑問,卻對將來要回國這件事堅定不移。
或許真的是血液流淌著的紅色基因覺醒,又或許是玉璞的那句“隻要想回來,就能回來”在他心裡悄悄落了根,從此他的人生有了清晰的向量,箭頭所指的方向,就是要回來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