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葡萄 第6章
又是一個除夕,英子姐姐一家人回老家過年了,文梅同往年一樣給廠裡的各個機器上都放了一塊蠟燭,小葡萄陪著奶奶一盞一盞點燃,又跟著去巷子口小小的土地廟燒香拜了拜。
文梅十分虔誠,嘴裡滔滔不絕念著阿彌陀佛,保佑新的一年萬事順利,保佑小葡萄身體健康、學習優異。
小葡萄擡頭盯著小小的菩薩像,心想怎麼看著和電視上西遊記裡的菩薩不太一樣。
正月了,英子姐姐他們沒像往年一樣回來。
文梅說,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小葡萄有些難過。
文梅沒有同尋常安慰她,隻是語重心長道:“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總有一天是要分開的。將來有一天,奶奶也會離開你。”
小葡萄拉著文梅的手,堅定而任性:“不行,我不讓你離開。”
文梅笑了:“奶奶會老,也會死,總有一天會不在的呀。”
小葡萄哭了,她拉著文梅的手不停抽泣:“奶奶你不要死,你要活一百歲。”
文梅拍著她的背:“好,在小葡萄長大之前,奶奶不會死的。”
小葡萄第一次希望,要是自己永遠都長不大就好了。
寒假作業還差幾道數學思維拓展題和一篇語文作文,數學題想得頭疼,作文也不知道寫什麼,小葡萄就在院子裡踢毽子放鬆大腦。毽子是玉丘新買的,被文梅罵浪費錢訓了一整天。
隔壁院子樓上傳來拉小提琴的聲音,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覺得很難聽,像在鋸木頭,也像在喊救命。
小葡萄捂住耳朵,拿著毽子悻悻地回到屋子裡,把門窗都關上。
可是不知道哪一天起,那伐木聲突然變成了小星星。
小葡萄靠在窗邊,輕輕跟著唱,甚至聽得出哪裡沒拉準,暗自跟著著急。
那一陣子隔空陪練,她做題目的效率都低了不少。
又過了一陣子,聲音消失了。
文梅端了一碗桂圓打蛋送上樓,小葡萄趁機問怎麼回事。
文梅掃了一眼隔壁院:“總算消停了,小提琴那麼貴,聽說練琴又痛又累,學這玩意兒有什麼用,這不,堅持不下去,就沒學了,白花這麼多錢。”
小葡萄心裡惋惜,以後再也聽不見小提琴了。
她又想:要是我能學就好了,我一定好好堅持。
可是她不敢說自己想學,畢竟奶奶都說了小提琴很貴。
於是,那天下午,小葡萄靈光乍現,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長作文,題目叫《我想成為小星星》,開學後被語文老師評為假期優秀作文貼在教室的後方。
小葡萄沒有交朋友的習慣,這是從幼兒園遺留的病根,但她漸漸習慣於此,也並不覺得有什麼。
她聰慧敏感,知道和人相處的分寸,和班級裡的同學關係也一向融洽,沒有過矛盾。
新學期開學,按例要重新選班長。
班會課上采取公開舉手投票,全班五十個人,小葡萄竟然有四十七票,足足九個正和一橫一豎。
不知道她當時坐在底下表情控製得如何,但確實晚上興奮得睡不著。
她一放學就迫不及待地跟玉澤生說:“爸爸,同學們都選我當班長!”
一到家,就欣喜若狂地告知文梅:“奶奶,我要當班長了!”
見女兒開心,玉澤生也開心:“我女兒還有這本事呢。”
文梅也開心,不忘叮囑:“小葡萄,班裡那麼多同學都選你,你以後可得好好當這個班長,多幫助大家。”
但第二天班主任宣佈班乾部時,班長不是她,而是另一個男生。
那男生已經連續當了好幾個學期的班長了,有號稱知情的同學課間偷偷跑來跟小葡萄說,是因為他媽媽是家委,家裡很有錢,而且給老師們送了很多禮。
同學打抱不平般不停說著不公平,像是要給小葡萄洗腦式的,又像是希望從她嘴裡得到認同。
小葡萄沒搭腔這個同學的義憤填膺。
是了,不僅是給老師送過禮,連她都收到過班長的禮物。
去年班長生日,他爸爸媽媽在上午的大課間來學校,給班上每個同學都分了一塊水果小蛋糕,上麵有草莓葡萄火龍果,還有小葡萄從來沒吃過的芒果和藍莓。
前年是文具套裝,大前年是秋季外套。
那套文具小葡萄到現在都還在用,那件外套她也一直還在穿,她有什麼理由不承認人家纔是有實力有資格對大家都好的班長。
小葡萄隻是有些惆悵,她把這個理解為長大的煩惱。
她覺得自己長大了,不想麻煩爸爸每天接送,特地跟玉澤生提出,她以後放學要自己上下學。
玉澤生想了想,坐公交的話也就十幾分鐘,便同意了。
放學後,她心裡不舒暢,又不想馬上回家,不停地繞路閒逛著,接著在一個賣各種雜物的小店鋪裡看到了小圓姐姐。
奶奶說英子姐姐回老家了,那小圓姐姐怎麼沒有回去。
小葡萄站在小店鋪的路對麵,眼見著幾個男的熱情地圍在小圓姐姐身邊,小圓明明看到自己了,卻假裝沒有看見,神態自若地轉過身去。
小葡萄本就心情低落,這會兒更覺得受傷,按捺心中的酸楚回家去了。
晚飯的時候,她忍不住跟文梅說了見到小圓姐姐這件事。
結果文梅說,那是個不正經的地方,叫她以後離那裡遠一點,放學早點回家。
小葡萄猶豫半天,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失敗:“今天班乾部選好了,我不是班長。”
玉澤生和文梅卻像是毫不在意:“不是就不是,班長事情肯定很多很麻煩,咱們就好好學習,讀書纔是最要緊的事。”
晚上,小葡萄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失之交臂的班長之位,想著忘記她的小圓姐姐。
文梅說那個地方不好,她雖然好奇,但也聽話,不再繞路去那。
漸漸的,小葡萄發現自己不再喜歡上學,但喜歡放學,獨自回家的路讓她感到自由。文梅不會限製她要在幾分鐘內到家,她每天依據心情選擇路線和方式回去,掌握自己的方向和道路的感覺很痛快。
可後來有一次偶然路過那家小店鋪時,卻再也沒看到小圓姐姐了。
玉澤生有兩個發小,仨人一個村子從小玩到大,成家後雖然離得稍遠一些了,但三個家庭時常聚餐,每次玉澤生都會特意來接小葡萄一起。
張伯伯家有個兒子,比小葡萄大兩歲,已經上初中了,她一般叫他楠楠哥哥。
季叔叔家也有個兒子,比她小兩歲,小名毛豆。
再加上玉澤生的兒子小太陽,顯得小葡萄這個唯一的女娃娃格外可貴。嘴上說什麼礙於計劃生育要不了女兒,但她聽文梅講過,明明是大家都想要男孩。現在表現得對她這麼珍視,讓小葡萄毛骨悚然。
這一回是去張伯伯家,楠楠哥哥給她拿了飲料,還很貼心地插上了吸管。
小葡萄禮貌回著謝謝,卻沒有多少真心。
她以前不經意聽見張伯伯對楠楠哥哥說,小葡萄很可憐,要對她好一點。
她不知道自己可憐在哪裡,所以不喜歡太直白的同情。
飯桌上,趙莉華開玩笑說大家知根知底,以後可以結成親家。
毛豆的媽媽問小葡萄喜歡楠楠哥哥還是毛豆,她心想,我誰都不喜歡,可覺得這話說出口太傷人了,於是沉默地看向爸爸求助。
玉澤生笑著說:“我女兒可是寶貝,哪是飯桌上嘴皮子動動就行的,你們兩家都不要癡心妄想了。”
趙莉華不甘心般問弟弟:“小太陽,你喜歡哪個哥哥?”
小太陽搖頭:“姐姐是我的。”
大家打趣:“你姐姐遲早要嫁人的呀。”
小太陽奶聲奶氣,小大人般:“姐姐喜歡誰,就嫁給誰。”
趙莉華笑道:“你這麼小,哪懂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小太陽努嘴,認真道:“我懂,爸爸喜歡媽媽,媽媽也喜歡爸爸,所以才結婚,然後生下了我。”
這是幼兒園老師教的,小葡萄小時候也被科普過。
大家都被這天真可愛的發言逗樂,隻有她陷入了沉默。
小葡萄埋頭吃飯:那我呢,我是怎麼來的?也是在這樣的互相喜歡下出生的嗎?那為什麼那個人生了我又離開,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她左右打量著,如果非要結婚的話,她要選楠楠哥哥,因為楠楠哥哥對她比較好。
小學畢業那天,班上風風火火地互相傳遞著同學錄,小葡萄在生日那欄猶豫了許久,最後用開玩笑的口吻,寫了個女媧造人日。
畢業後的暑假,玉澤生突然心血來潮帶小葡萄去派出所辦身份證,她在填表時,看到生日那欄,求救地看向爸爸。
玉澤生“嘶”了一聲,從包裡掏出準備好的戶口本檢視。
在他倒吸那一口涼氣時,小葡萄的心也涼了。
好在,她終於知道了自己生日的準確時期。但心裡不免遺憾,要是再早一點知道就好了,她就能在同學錄上寫上正確的時間,說不定世界上就會有多一個知道她生日的人。
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小太陽辦了身份證,玉澤生這纔想起小葡萄還沒辦過。
她忘記自己知道這件事後是什麼心情了,好像隻是酷暑太陽下的一隻螞蟻爬過心口,不太好受,卻也沒那麼難受。
去年暑假的時候,文梅聽說玉澤生要家庭旅遊,所以早早幫小葡萄收拾好了行李揹包,還特地去藥店備好了藿香正氣水。
結果她每天抱著包苦等,卻等來了小太陽旅行回來後送給她的紀念品。
玉澤生覺得小葡萄身體素質差,天氣熱在外奔走容易傷病,又擔心她會和趙莉華在途中有矛盾,這才沒帶她。他覺著,下次換個時節去,或者單獨帶女兒去,又或者等女兒再大一些去。
那是小葡萄第一次對玉澤生感到失望,她非常理解,卻不能原諒。
後來她告訴自己,不能對爸爸抱有過分的期待。果然,她不會再為這些小事難過了。
玉澤生的五金產業越做越好,終於離開了這個老房子這個小作坊,出去盤了個廠子,文梅和玉丘終於得以解放勞碌,安度晚年。
但那也意味著小葡萄再也不能一下樓就見到爸爸,意味著她失去了很多和爸爸相處的時間。
文梅說:“你爸好起來了,一年少說得有個幾十萬,你以後想買什麼就買,沒必要省著,少了你的他也會買給他的老婆兒子。”
小葡萄對文梅言語間疏遠的代詞感到驚訝:“那是媽媽和小太陽。”
文梅愣了一下,像是對自己剛才順嘴後的冒失感到唐突,淺吸了一口氣,作罷:“你明白奶奶的意思就好。”
可是,她沒有想要花錢的地方。
她的物慾不勝,班裡女生喜歡的漂亮文具她不感興趣,也沒有好朋友平日裡出來聚餐玩樂。
與玉澤生見麵的機會少了,但零花錢卻多了,小葡萄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件開心的事。
玉澤生和趙莉華托了關係,弟弟小太陽小學去了豐湖大學的附屬學校讀書,每週日下午開車送去市區,週五放學再接回來,路上開車也要近一個小時。
小太陽週末還要上各種興趣班,玉澤生陪小葡萄的時間就更少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是爸爸心中第一要緊的那個人,小轎車的副駕也不再是她的專屬座位。玉澤生不再會給她的葡萄籽澆水,不再記得她的種子是否會發芽。
也許是那個明媚的新年,也許是那個浪漫的夜晚。
看清這一點後,小葡萄就不會再有奢求,如此纔不會再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