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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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
宵星失色,明月銀白的幽光透過窗。
建業城郊的驛館。
收起手上的象牙梳,喬容清看向案上擺放的金嵌珠累絲環花雙鳳冠,璽花耳璫,一應大婚之物。
妝案前端坐的周瑛,梳著雲環髻,髻上兩支紅珊瑚玉簪上的金珠與燈火同輝,繡縵對鳳紋閨錦婚服的袖口繡滿了合歡花,鳳凰暗紋的胭脂紅絲履上鑲嵌了兩枚碩大剔透的東珠。竹紋玉蝶耳璫輕搖晃,胭脂覆唇,她從未像今日這般麗柔萬千。
滿屋的紅綢,一身綵衣,卻在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喜色。
“還有幾個時辰天明,不如歇息會罷,待迎親使臣一到,便是一日的折騰。”喬容清勸道。
周瑛麵無表情的搖搖頭。
還剩下幾個時辰,她便要踏進建業城中,成為孫權的妻子,從周瑛變成吳主的周夫人。
她珍惜這為數不多的時間。
寒風吹動窗欞。
喬容清放下粉盒,走向窗邊。
異響從內室傳來,喬容清轉身看去,奇怪道:“這驛館的窗戶真是不緊實,一陣兒小風就能吹開,我讓人來瞧瞧,勿再讓你受風寒。”
若有若無的幽香飄來,周瑛眸中一動。
“不必了,嫂嫂!”
她突然發聲攔住了喬容清,打岔道:“無妨,正巧我嫌悶的慌,這下也能透透氣。”說著眼神有些不安瞟向內室。
見喬容清止住了去內室的腳步,周瑛的心才稍安,打了個哈氣,口氣慵懶,“我有些乏了,先去內室歇息。明日怕是要辛勞一整日,就不必再讓下人守在門前隨侍,都去安置吧。嫂嫂你也是。”
聽到周瑛終於鬆口要去休息,喬容清心意,囑咐了幾句離去。
待等到一眾仆從被清走,四下無人後。周瑛輕聲輕腳走到昏暗的內室,幽香愈來愈重。
長明燈忽明忽暗,雲煙繚繞。
她跟著幽香指引,轉過屏風,倏忽間,從垂帳後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姿。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身首異處嗎?”她問。
羽扇斂開垂帳。
他又見到了她,硃脣皓齒,袨服華妝,光彩照人。
能親眼見到一襲紅裝待嫁的她,身首異處,他也認了。
他深深地凝望,像是怎麼都看不夠。他曾在腦海中想象過無數次,大婚之日,紅羅雀扇後的她是何模樣。
當真真切切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卻恍然發現不是同自己。
周瑛不敢對上他的眼神,隻被望了一眼,便趕緊側過臉去,眸光閃動,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明日是我大婚之日,今夜你不該來!”
語氣無比冷靜,這句話在告誡他,也是在告誡自己。
一步不能讓,一刻都不能心軟。
諸葛亮如何看不穿她的隱忍剋製。深夜前來,是他不顧後果的衝動。似這一生為數不多的衝動,都與她有關。
“你大婚,是該送上賀禮。”他斂容,從袖間掏出一枚錦盒交付到周瑛手上。
打開盒蓋,一枚金鑲珠寶鬆鼠芙蓉簪映照在周瑛眼前。
“與那蟈蟈簪是一對,皆是我親手製的,都是多子多福的好意頭。”他釋道。
周瑛這才憶起妝奩盒內深藏的蟈蟈簪,原是他所親手所製。許是會用在她與他的大婚之日,他將親手給她簪上。
“多子多福。”
她把玩著手心裡簪子喃喃完,死咬內唇,血腥氣漸漸透出,紅著眼眶擡首凝望他,道:“是好意頭。多謝先生致福,我與吳主定會恩愛白首,子孫昌茂……”
“幺兒!”
下一瞬,她便被他擁入懷中。
“彆為難我!檀郎!彆再逼我!”周瑛哭訴著,僵硬著身子,不敢鬆懈,她怕心中那根緊繃的線一斷,她真要什麼都不顧,隻跟眼前這個人離去。
“幺兒,對不起。”他語氣愧疚,似祈求,低聲道:“可我隻有今夜……”
壓抑許久的痛苦在這一刻得以宣泄,燈台堆滿了紅燭淚花。
她還是騙不了他,騙不了自己。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影悄西移,兩人相依在窗邊,目視將滿未滿的月。
總是差那麼一點,便要圓滿的月,從不屬於兩人。
陰差陽錯,造化弄人。
靜謐的夜晚,不知誰的心底在幽幽歎息,月是月,人是人,想抓住的終究抓不住。
天光大亮。
聽了一夜的更漏聲響,望著圓月漸逝,晦明晦暗的天空,青白一片。
從他的懷中離去,周瑛撫了臉上的淚漬,走到妝案前,開始梳妝理鬢。
拿起眉筆梳刷在研黛之硯中沾取眉黛,對著他莞爾一笑,“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張敞曾為妻子畫眉,今日再給我畫一次罷。”
接過眉梳,他生疏卻認真。
近在咫尺的人,芙蓉嬌麵,流波盼顧,墨跡青青,新月曲眉嫵。
隻是,以後便要陌路不相逢。
“下輩子,記得要來娶我。”
建安十九年元日
建業
灑金翠珠輦頂被霞光耀的熠熠生輝,硃紅色的遮簾徐徐飄動,十二名禮士肩擡四根轎轅,在步輦中穩坐的周瑛,穩持雀扇遮麵。
通向建業宮大殿的主道被紅綢裝點,儀仗禮官林立。
絲竹管響,鼓樂弦鳴。
過了彩門,步輦穩穩停住,殿前站立數百位官員宗婦,紛紛看向遠處正由侍女攙扶下車階的周瑛。
這位曾被諸多大臣反對過的女人,正以吳主正夫人的姿態,拖著炫目華彩的禮服,腳踩紅綢地衣上的紅芍花瓣,緩緩走向殿前等候已久的孫權。
周瑛由玉階肅穆而上,至孫權身旁。
兩麵鐘鳴鼓瑟,喜樂大作。
司禮官執禮,張昭頌表。周瑛下跪受封。
“為承祖祀,建極萬方。大女廬江周氏,乃洛陽令周異之女也,禮式著於閨門。性慈惠聰敏,博學多聞。淑行懿範,賢德彰徹,嫻雅端莊。昔承明命,虔恭中饋,孝敬儘於宗祀,宜建長秋。夙彰坤順,潛暢陰教。使持節授中殿璽綬。”
“妾仰遵教諭,祗承景命,必身表淑慎,禔著懿稱。”
接過匴中璽綬,周瑛被孫權扶起身。夫婦二人相視一笑,繼而轉身,並肩站立,於高台之上接受朝賀。
眾臣由張昭率領,以徐若瓊為首的宗室命婦和臣屬親眷,一同朝孫權和周瑛叩拜賀頌。
殿堂高闊,玉柱聳立,鼓樂交鳴。
共牢而食,合巹而酳。
美酒佳肴擺於食案,推杯換盞間,群臣連帶著孫權多是醉意陶然。
周瑛獨自端坐,接受一波又一波的命婦賀拜。
林薜荔叩拜,周瑛微微低首,以雀扇遮擋,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句,“多謝!”
而後目光落遠處的徐若瓊,臉色鐵青,方纔對周瑛行禮說頌詞時,咬牙切齒,不情不願。周瑛偏偏不惱,讓那些想看戲的宗婦們落了空。
她多謝林薜荔設計讓徐若瓊回到建業,如此,她才能將請君入甕唱起來。
燭火明亮,醉醺醺的孫權將周瑛攬入懷裡,走到飲酒的臣群中。
當出現在諸葛亮麵前時,周瑛才驚覺他竟隱於人群中,親眼目睹了她的喜禮,見她一步步走到孫權身邊。
孫權麵色紅潤,對諸葛亮道:“孔明先生,今日是孤與璟君的大婚,這杯酒你可得喝!”
“亮恭祝至尊與周夫人合韻似鳴琴,長守久固,白首不離。”諸葛亮沉穩端起爵,一飲而儘,眼神自始至終未曾看過周瑛。
心滿意足的孫權攬著周瑛的細腰,麵色酡紅,又痛快飲了一爵。曾經的種種不甘於今夜消逝於清酒中。佳人在懷,終究是他贏了。
這股子暗自較勁,周瑛一眼明瞭。被當成器物一般炫耀比攀,她漸漸明白當初袁佩善為何泣血言說自身不過是孫權的一個戰利品。如今,她又何嘗不是。
遮袖飲罷,周瑛含笑道:“吳地清酒甘醇,還請先生多飲些。”繼而微微側身,頰浮微紅,輕聲對孫權道:“妾不勝酒力,先行退下。”
福身欲離之時被孫權扯住衣袖,周瑛微驚擡眸看去,見孫權順勢攀上她的細腕,輕捏了一把,“乖乖等孤一同回居椒閣。”
睫扇輕垂,眼尾微揚,周瑛乖巧地“嗯”了一聲,“妾等仲郎。”言罷便從白凝手中接過雀扇,扇麵之下無人看得見低垂而下的唇角。
宴席未完,孫權便急不可耐地牽著周瑛的手出了內殿,朝崇椒殿走去,留下眾人自飲。
兩旁宮人提花燈開道,走這一路,周瑛靜聽了孫權許多的醉話,身子明明有些不穩,卻偏偏不肯讓人攙扶,始終牢牢握住周瑛的手不肯放。
終於到了崇椒殿前,周瑛順著燈火看去,一對銅鳳守在殿前,聽竹步介紹,崇椒殿由三重群院組成,占了不小的麵積,快趕上廬江的周府老宅。
宮人推開雕花筘釘門,周瑛剛想提衣裙跨門檻而入,就被孫權攬腰打橫抱起。
雀扇不經意間掉落,眼尖的侍婢撿起,識相的垂首站在一處,不敢遞上前去。
周瑛緊緊環住孫權的脖子,埋在他懷裡,聽他道:“孤抱新婦進新居。”
三重的深院,走了好一會。這時的孫權步子穩健,冇有方纔的搖搖晃晃。懷中的周瑛翹著腳尖,偷偷瞟了幾眼,院閣林立,湖亭水榭,丹樓瓊宇,畫梁錦繡,泉石明朗,時不時飄來甜絲絲的熏風。
她不敢正大光明的四望,跟隨的侍婢侍從遠遠跟著,兩人這親昵的樣子,著實有些羞人。
跨步進了正堂,暖氣煨得人熱烘烘的。轉過檀木雕花五福萬字紋八屏風,揚起竹紋錦文輕紗飄搖,孫權將周瑛放在冬暖閣的玉榻上,見她兩頰紅彤彤的,道:“知道你冬日畏寒,崇椒殿四周的渠裡流著的是從山上引下的溫泉水,比燒炭盆還暖。”
見孫權說得氣喘籲籲,周瑛環著他的脖子不肯撒手,嬌問道:“仲郎累了?”
“有點。”孫權額間都滲汗了。
“有點?”周瑛撅著嘴,“怕是妾身子重,給至尊累著了。”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說著話就要抽手。
小手剛抽一半又被孫權握住不肯撒手,他討好式笑,吻了她的指節,道:“孤可是有一身的力氣使不完,一會試試就知道了。”
抿了抿唇,周瑛看到孫權滑動的喉結,自然明白這話裡話外的意思。
遣走了一眾伺候的侍婢,周瑛又被抱起走向內室,轉過喜字花紋的細綢屏風,穩穩坐在窗邊的榻上。
周瑛望著遠處被花賬遮蔽的喜床,不解如此急不可耐地孫權怎麼將她放在窗邊。
推開滿雕窗扇,周瑛看去,一輪滿月,浮雲光華,涼風隨月華吹進,衝散暖意。
如此好的景色。
孫權依偎在她身旁,下巴支在她的頸肩,輕聲喚道:“阿瑛,還記得九年前的元日,孤去了周府,見你在滿月浮光下羞歌婉轉,纖舞傾城。那夜,孤曾對你言,日後你我定會成夫妻。”
周瑛憶起那個元日,周府闔家之歡,她與周瑜琴歌共鳴,唱了一曲《驚夢》,此後便再無這樣的好時節。
“如今,許諾成真,你我夫妻二人會如元月圓滿,一生一世,白首不離。”孫權望著明月,摟住懷中的周瑛,“阿瑛,再給孤唱一次。”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周瑛素指婉轉,轉身之間唱著這良辰美景,眉眼溫情讓坐於榻上的人如癡如醉。
“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回首東風一斷腸。”
他的夢,他的念,從年少之際便暗藏於心底的情,都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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