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四十九章 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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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山
陪孫登用完晚膳後,周瑛又牽著他去春苑花圃裡走路消食。
雨後的空氣都變得濕潤,踩在鬆軟的土地上,周瑛和孫登閒聊著,多是她在問,孫登來答。漸漸地,他似有說不完的話,喜將一整日在衢舟台的見聞皆告知周瑛。
從典籍詩詞聊到六博投壺,孫登發現自己的親孃真是什麼都懂,偶爾眉眼間閃爍的靈慧是其他夫人身上冇有的。漸漸地,他身上的怯生生慢慢消失,偶爾也會同周瑛嬉笑兩句,顯現出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有的活潑。
回了南苑,孫登隨侍從去淨房沐浴。周瑛留下內堂裡,檢視笥中的衣服可還齊全。
“女郎,世子看來很喜歡您做的糖葫蘆,幾乎全都吃完了,還剩這幾顆。”白凝把留有殘餘的盤子呈到周瑛麵前,像是在炫耀著。
周瑛為投中孫登的喜好而開心,他們母子間的疏離會漸漸散去。隨手捏起一枚放在嘴裡,她輕巧地咬著,當甜糖散儘後,濃鬱的酸澀感逼得她捂緊了腮幫子,拿起白凝手中的帕子就吐了出來。
“怎麼這麼酸!”周瑛驚訝道,不死心的又嚐了一顆,依舊能酸掉牙。
生怕自己味覺出了問題,白凝又嚐了,主仆兩都快被酸出來眼淚。
怪不得當時孫登吃時,有些異樣。可這孩子竟然全給吃完了。
這份酸澀逐漸蔓延到心裡。
待孫登就寢後,燈火幽照在帷幔旁,映襯周瑛若有所思的麵容。
孫登裹在被褥裡,露出一張小臉,見周瑛似有心事,大了膽子問道:“母親可是累了?”
“登兒,你如實告訴阿孃,今日的糖葫蘆你喜歡嗎?”周瑛問。
“喜歡!兒很喜歡!”孫登急忙回覆道,像是急切要讓周瑛相信。
“登兒喜食酸?”
孫登愣然。周瑛都知曉了。
他抿了抿嘴巴,垂著眼眸,“兒不喜,可如果是您做的,無論是甜還是酸,兒都喜歡。隻因為是阿孃您做的。”
阿孃。有些生疏的稱呼,他從未對徐若瓊和步練師喚過,今天第一次。
周瑛默然無語,已經數不清今日是第幾次被弄得哽咽,她上前抱住孫登,就像是抱住曾經那個在繈褓裡的粉糰子。
“我隻想讓登兒開心,你喜歡什麼便是什麼,不必為了顧及旁人委屈自己。”
“您開心,兒子便開心。”孫登在母親的懷裡明顯能感受到她忍不住的啜泣。
他小心翼翼地給周瑛擦完眼淚,終於吐露心裡話,“兒不想惹孃親不開心,讓孃親又離我而去。”
見到孫登這般怯生生的模樣,眼神是如此渴求,又如此害怕失去,她的心像被一點點的淩遲受辱,“不會的。娘答應你,會永遠守在你身邊。”
光躍進窗欞,耀得是雲開月明。
給孫登哄入眠後,周瑛去了庖廚,詢問婆子為何買來的山楂果兒是酸的。婆子隻說是這個季節的山楂果都是未熟的,難免酸澀。問清楚後,周瑛並未責罰,隻讓下人統統離去,僅留白凝在側。
看到剩餘的紅果子後,周瑛拿起一顆接著一顆吃進腹中,不覺得酸澀,隻覺得淒苦,好像在懲罰自己。第一次,她對自己做過的事有了後悔之意。當年孫權抱著孫登,給她最後一次能留下的機會。她為了自己,選擇了拋棄孫登。
曾經能如此狠心,卻也是忍受撕心裂肺的分離之苦,如今團圓,曾經的事又在不斷地侵蝕她的心神,讓她一點點嘗受這份後果。
聽著屋簷下偶爾滴落的雨珠,周瑛輾轉反側,一夜未好眠。
翌日一早起來陪孫登用過早膳後,又親自將他送去衢舟台讀書。
一整日的閒空,除了梳理侯府的各項開銷度支,便是整頓府中各處的管事。從前治府的那一套,還得再厲害些,才能震住滿府上下。她也漸漸體會到步練師的難處,這麼一大攤子事,做的好能博個賢名,做的不好,有多少張嘴來置喙。
處置了一日的事,到了日落西山,又親自去衢舟台將孫登接回。一路上,周瑛牽著孫登的手,靜靜聽著孫登興奮地言說今日張公考問功課,兒對答如流,得了張公誇讚。
周瑛笑著揉了揉兒子的小臉,“今晚阿孃帶你玩一個好玩的。”
“比六博還好玩?”
“當然!”周瑛細眉一挑,信誓旦旦說道。
到了居椒閣,用過晚膳後,孫登想要溫書,被周瑛給阻了。
她掏出自己繪好的畫絹鋪展在孫登麵前。孫登原以為是母親新繪的畫作,仔細看了,才發現絹上全是團繞的墨線,彎彎繞繞,一圈又一圈。
“這是迷宮圖。”周瑛指著為首的一處,介紹道:“從這裡尋一條出路來。等你成功跑出來,阿孃明日就陪你策馬。”
“好!”孫登覺得新奇,拿著筆認真研究起來。
母子倆在燭影光照之下,心思全沉浸在迷宮圖裡。
待白凝帶著竹步進來,才讓母子倆捨得擡首。
竹步跪地道:“夫人,至尊吩咐明日請您與世子一起,前往鐘山賞景。”
對於爬山觀景這種事,周瑛向來冇興趣,剛想說自己身子不爽利,去不得,就聽竹步道:“荊州來的使臣諸葛先生過幾日便離行,至尊言明日宴請請諸葛長史滿府,算是明日給使臣送行。”
“仲慎也會去?”孫登驚喜問道。
“是,諸葛府的喬二公子也會赴宴。”
得到肯定後,孫登拉著周瑛的衣袖,撒嬌道,“阿孃,兒想去,兒想見仲慎哥哥。”
諸葛瑾家有三子,孫登唯獨和諸葛喬交好。按孫登的理解,諸葛喬喚周瑛一句姨母,他和諸葛喬之間就是有著表親。雖諸葛家不敢高攀,但孫權很喜歡有學識又不驕不躁的諸葛喬,很像諸葛瑾,敦厚。這樣的人伴在孫登身邊,他很放心。諸葛喬成了孫登的伴讀,漸漸的成了孫登在這江東為數不多的摯友。
孫登臉上掩飾不住的興奮勁,落在周瑛眼中,讓她將編好的理由生生吞嚥了下去。
披滿露珠,枝葉抽芽,雲彩遮住暖陽。
一行人到了山頂處,眺望遠景。
目視之下是建業城都。
“先生覺得將此地立為都城,如何?”孫權問向諸葛亮。
陽光徐徐照下,諸葛亮眯著眼睛,搖著羽扇,不疾不徐道:“鐘山龍蟠,石頭虎踞,帝王之宅也。”
“帝王之宅。”孫權意味深長一笑,“漢室尚在,孤這江東何來帝王之宅,先生慎言。”
諸葛亮嘴角淺笑,未答話。帝王之心,彼此明瞭,卻還是需要漢室這塊遮羞布,給滿盛的**尋一個說辭。
天下何人不是呢?曹操如是,孫權亦如是。
環顧了一圈,孫權未看到周瑛的身影,問向竹步。竹步也是不知曉,趕緊派人去尋。
一旁的顧景純回話道:“夫人帶著世子和犬子去采花了。”
孫權嗤聲一笑,這個天還冇暖起來,也不知她漫山遍野的能尋個什麼花來。
逶迤起伏的叢山,鳥兒鼓翼飛翔,啼囀聲不斷,叢中星星點點開滿紫色的小花。
等他到那,看到周瑛蹲在花叢裡,頭上帶著嫩草編織的草環,欣喜地觀賞為數不多見的花。身旁孫登和諸葛喬也同她一樣,頭頂個草環,玩鬨的樂不可支。
“阿孃!給!”孫登興奮揪起一朵花骨朵遞給周瑛。
諸葛喬不服輸的也將自己手心裡的花小心翼翼地交給周瑛,“姨母,我也有!”
捏著兩朵小花,周瑛在髮髻旁比劃了一下,牢牢簪在鬢邊,笑起來月牙一般的眼睛彎彎,天真又爛漫。
孫權含著笑靜靜看著,像是在觀一幅春日美人圖。陪同在旁的諸葛瑾漸漸明白,為什麼周瑛能讓孫權如此魂牽夢縈數年,整個江東又有多少女人可以這樣鮮活有朝氣,大多是端方含蓄的淑女,像一盆精剪的盆花,遠觀賞玩時歎句美,便能安適在一處得體擺放。而周瑛活生生的氣息像隨風飄蕩的野花,一劑猛藥可以修複男人年歲增長所現出的裂縫。
轉身看向自己的二弟,見他始終將平靜的目光落在羽扇尖上,不願側目。
閣廬中這裡已擺好宴席,入席後,孫權和諸葛亮閒說政事。
周瑛自然是不會關心什麼荊州益州,這些和自己冇太大關係的話題,始終認真在陪孫登食餐。
“聽聞三年前先生喪妻,還未續絃?”孫權似無意提及這件事,餘光一直在觀察周瑛的反應。
他失望了,周瑛像是冇聽見一樣,一直沉浸喂兒子吃湯羹。隻是見她嘴巴始終抿著,瞧不出什麼異樣。
“諸事繁雜,還未得空顧及家事。”雲淡風輕說完,唯“家事”二字,諸葛亮說的很重。
諸葛瑾夫婦倆心知肚明,孫權依舊在意周瑛的過去。這場宴席註定吃得不自在。
“孤身一人,總是需妥帖的人在身旁照顧,這樣弘老夫人才安心。”孫權哈哈一笑,繼續道:“聞先生膝下隻有一女,子瑜可是已有三子,先生可得早些續絃納妾,延續香火纔是。”
“蒙至尊關愛,子嗣之事皆是緣分。”
“非也,無妻無妾,如何延續香火。”孫權麵色紅潤,明顯酒勁上來了,揮揮手道:“孤倒是給先生物色了幾位淑女,皆出自江東士族,是娶妻還是納妾,全看先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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