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九十八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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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就在身子開始忍不住發抖的時候,身上被人披上一件大衫。
周瑛驚訝地擡頭看去,“是你。”
書刀鋪的那個人,一身暗灰藍花綢長袍,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她認得。脖子上的傷痕還冇消退。想到這裡,她眼神裡多了一分歉意。
“雖是夏季,但浸泡涼水,總是容易受寒。披上吧。”
“謝”周瑛不知道自己該謝的人叫什麼。這樣的場合,實難向他介紹自己。
“軍師將軍——”
遠處的喚聲響起,周瑛意識到此人便是自己求見許久的諸葛亮。
諸葛亮溫和一笑,點首示意便離開此處,迎向趕來的劉備等人。
狼狽的場景著實讓倉促趕來的吳莧嚇了一跳,身旁的劉備久經沙場,眼前這些倒不至於讓他驚慌,隻是臉色陰沉的很。
諸葛亮回道:“已讓人封了此處,還有一眾仆從也已扣住。”
劉備頗為滿意,諸葛亮行事從來都是滴水不漏,更不會行查他錯。
等禦醫診完脈後說王太子隻是受了驚嚇,並無大礙。眾人懸了許久的心終於放下。
“今夜請務必小心看護王太子,謹防世子夜裡會起燒。”
人群中傳出一個聲音,諸葛亮很熟悉,是周瑛。
在劉備身邊待了許久的齊蔚玉站出來,斜著那雙桃花眼,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渾身濕漉漉的人,經身邊人提點才知此人是宮裡負責教授丹青的玉先生,剛剛也是她救了劉禪。
齊蔚玉搶先在吳莧之前,如同宮中主事一般站出來,威風道:“由得你一個畫夫子在此亂言。你雖救了王太子,可也是奴才的分內職責,可不要想著就此妖言惑眾。來人啊,把此人給拖下去!”
帶著輕蔑的眼神,齊蔚玉嗬斥的聲音著實讓周瑛有些猝不及防,尤其聽到她要被侍從給拖走時,滿心滿肺的憤慨。周遭一圈人都對她投來鄙夷的目光,以為她是個攀附權貴之人,她深覺自己的直言不諱真是夠蠢的。
正想著自己該如何辯駁之際,諸葛亮站了出來,朗聲道:“依臣之見,還是小心為上,王太子金尊玉貴之身,不可大意釀造禍端。臣還是信玉先生所言。”
齊蔚玉可以在一眾奴仆麵前耍威風,可卻不敢駁了諸葛亮的臉麵。諸葛亮是什麼地位,她心裡明鏡一般。
從護衛手中逃脫的周瑛深呼一口氣,心裡直呼好險。
發現拿捏不了周瑛,齊蔚玉突覺臉上無光,轉頭就嗬斥跪倒的一片奴婢,王太子子好端端的怎會在春池落水,這些丫頭婢子們都該好好懲戒!”
絲毫不顧及在場的吳莧,直接吩咐下去,將這些侍從們拖走打死。
跪下求饒之聲此起彼伏。站在一旁靜觀一切,許久不說話的吳莧此時站出向劉備行禮,欠身道:“臣妾此後一定嚴加管束宮中眾人,保證此事不再發生。若能不傷仆從性命,也是在為王太子祈願積福。”
還冇等劉備開口,齊蔚玉輕笑一聲,“王後孃娘是該好好管束這些奴仆,妾身聽聞王太子是被白鶴所撲纔會意外落水,都說白鶴性情溫順,怎會突然間攻擊王太子?到底是意外還是**”
齊蔚玉邊說邊看向劉備的神色。
狐疑之心一旦有,便怎麼都消退不了。
登時,劉備微微變了臉色,眉心中集滿怒意,恨聲道:“不管如何,宮裡這些畜生是不能再留了。”
少見劉備有如此大的火氣,殺氣凜凜,吳莧身子有些發抖,急忙回道:“臣妾這就派人處理了。”見劉備甩袖離去,她才稍稍鬆口氣。
眾人轉身離開時,突然聽到身後的慘叫聲,皆回頭望去,一名正在打撈彩藍對鳥紋綺長袍的侍從突然被白鶴糾纏,倉皇間落入水中,那件長袍漂浮在水麵上,甚是紮眼。
劉備勃然色變,指向那件繡衫,吳莧立刻下跪,解釋道:“這繡衫是臣妾為王太子縫製,料子是錦司所製,但並不知會被白鶴所忌。”
一直躲於一旁默默觀察的周瑛,疑惑嘀咕道,“白鶴並不會被顏色所蒙。”卻被人一把扯住了衣袖,不知諸葛亮何時出現在她身邊。他輕微搖頭,示意她勿要出聲。
劉備看了一眼諸葛亮,諸葛亮心領神會,錦司是他負責,自然是懂這是要他親自去查這件事。
當週瑛走入這座諸葛府中,才發現裡麵彆有洞天,宅子要比外麵看上比大很多,縱深四進的院落,剛進東舍的花廳,就有六扇屏風立於前廊和外廳之間。
周瑛落座於案前,見諸葛亮始終盯著自己,有些出神,她被望的有些不適,輕咳一聲,喚回了對麵之人的思緒。
他的心底有太多疑問,關於她的。
他的阿瑛怎會死而複生,又怎會來到成都,來到這裡為何不來尋他。為何要裝扮成男子?
更重要的是,她為什麼像是忘記了一切,包括他和他的過去。
胸中激湧澎湃,從重逢後的每一刻,他都想弄清楚這一切。
但麵對眼前這雙清澈如水的眼睛,他還是忍住了。這雙眼睛再也看不見在建業時的悲愴和無望,彷彿曾經的傷害在她身上冇留下痕跡。這讓他想起在塢堡時的阿瑛,也是如此單純明亮,笑起來似有勃勃生機。
阿瑛,原來重逢是這般辛苦。
“玉先生為何會知曉落水後要小心發熱之症?”他問。
半刻鐘前,侍從來報劉禪確實起熱,辛得醫官們早有準備。
“家中有醫者,曾教過,便知曉。”
她答的很是謹慎,白日在唐鬆宮裡,她學會了什麼叫謹言慎行。一個錯兒就會要她的命。她的命在這些權貴之人的眼中猶如螻蟻。所以麵對他,諸葛將軍,這個唯一信她的人,也懷有幾分警惕之心。
即便其他人都不信,偏偏他信,顯得難能可貴,但此類權貴在周瑛眼中都是一類貨色。
諸葛亮心稍定,從她口中,聽到“醫者”二字,思緒中閃過一個人,他覺得眼下紛亂的境地總算有些明朗,眉間的愁色也淡了幾分。他又問,“那白鶴不識色,也是家中醫者所教?”
見周瑛輕搖頭,靜靜說道:“白鶴雖不識色,但卻對氣味敏銳。我懷疑王太子所著那件衣衫用的香料不對。”
滿宮熏香各不相同,但唯獨王太子那件衣衫的熏香就惹怒了白鶴,不難讓人起疑。這也是一條查清真相的思路,隻是白日裡所有人都認定是錦司出的布料出了問題。
“以備萬一,還是得從自身查起。”
諸葛亮明白要想將此事查清,就必須先將錦司身上的汙泥洗淨。錦司本就難以支撐,再背上暗害儲君的罪名,怕是真要撐不下去。
決不能。
入了夜,宮裡傳來劉禪無恙的訊息,算是鬆解了兩人的心,屋內的氣氛和緩些。
擰眉沉思的諸葛亮,是周瑛第一次見。這次換她看的有些愣神,這時她才仔仔細細看眼前的人,豐姿卓然,眼角眉梢包含溫情。
“吃塊紅豆餌餅吧。”諸葛亮拿起筷著,往她麵前的碟中添了一塊酥香軟糯的餌餅。
周瑛先是羞澀一笑,回攏思緒看到紅豆餌餅,笑容帶有一絲驚喜。
“怎麼了?”諸葛亮看到周瑛這個反應,有些明知故問。
“我隻是很巧,我很是喜歡吃紅豆餌餅,但成都的紅豆餌餅總不是記憶中的味道,想想也覺得奇怪,我一直在成都,又怎會吃過他處的餌餅。”
這些字堆在一起有些邏輯不通,周瑛把自己逗笑了,緊接著便抿起嘴生怕自己這犯傻的樣子惹得旁人笑話。
隻是眼前之人冇露出絲毫異色,又往她碟中添了一筷子,淡淡說道:“那你嚐嚐我府中的餌餅如何,也許便是記憶中的味道。”
這話說的很自信,看到品嚐後眼睛一亮的周瑛,他會心一笑,“玉先生以後可以時常來亮府中品嚐。”
夜不知何時濃如墨,送周瑛離府的車架裡,諸葛亮閉目養神,豆燈搖搖晃晃,周瑛盯著他臉上的影子,雖是上了年紀,鬢角已有絲絲白髮,但從容的氣度,也是讓人不忍側目。隻是今晚如此冷靜,倒和第一次見到他時,很不一樣。
她不知怎麼了,鬼使神差開口問了句,“那位阿瑛是將軍很重要的人嗎?”
問完她就後悔了,她這樣逾矩的舉動放在這些權貴身上應當隻有死路一條。也許是晚膳間隙的他流露出的溫意與柔情讓她恍惚誤會他與其他人不同。
可見諸葛亮緩緩睜開眼,望著周瑛,緩緩道:“是。”
周瑛感覺他看自己的眼神又像初見那日,讓人耳根子一會就變紅,遂偏過頭去。
心裡想的是,那個阿瑛應是他孩子的母親,他曾經的夫人。隻是碰巧她與那位女子長得很相似,碰巧兩人的名字又是一樣。
世間碰巧的事都堆在了一起。
“可以直接叫我先生。”諸葛亮淡淡一笑,滿懷善意。
周瑛一愣,輕輕說了句好,幾不可聞。
兩人對視之間,周瑛覺察出他眼神中有一股晦澀不明的情意。
有驚喜,有柔情,還有悲色,很複雜。
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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