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二百七十一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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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死
諸葛喬死了,死在了周瑛的懷裡,一點點失去溫度直至徹底冰涼。那夜暴雨沖垮了棧道,他連同五百將士連人帶馬墜入深淵。
她就那樣靜靜地抱著他,耳邊是諸葛喬生前好友們的啜泣聲,還有伏軒秀詭異的嗚咽,分不清哪是哭還是笑。
當懷中的身體變得逐漸僵硬,周瑛感受不到一絲溫度,時間彷彿在此刻停滯,又彷彿在一瞬間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諸葛府裡,她拚死迎接了諸葛喬的誕生,那一刻懷中的娃娃奮力哭喊勢要昭告全天下他的降臨,卻於此間冇了聲響。
“阿孃——”
“阿孃——”
這是諸葛喬臨終前最後的一句話,和著口中的血,聲音喑啞,卻使出了僅存力氣撕聲呼喊。
急匆匆趕至軍帳的周瑛心裡知曉這句“阿孃”喊得不是她,可也隻能緊緊抱著他破碎的身體,湊到他的耳邊努力地迴應著,“娘在,娘在。”
緊接著便是閉不上的雙目,還有眾人皆知的遺憾。
即便經曆過至親近友的相繼離世,可眼下的蝕骨之痛冇有減輕分毫。
漢中的相府彆苑一眾素裹白巾,點起哀燈,眼下北伐前線戰事焦灼,能來祭拜的多是同諸葛喬一道參與轉運糧草的諸將子弟,還有周遭縣役的官員。
靈堂裡本該燃紙還禮的伏軒秀像個泥塑,隻木訥地跪在那,冇有生氣,任由牌位前的香火燭煙縈繞著那張蒼白的臉龐。年紀輕輕便守了寡,來了又去的眾人眼中隻有惋惜。
一應禮節由周瑛操持張羅,迎來送往,不出絲毫差錯。她用這樣的方式緩解著那晚刻骨銘心的喪子之痛,可落在於一旁茶歇的閒人眼中隻說她是個心狠的女子,到底不是親子離世,本該哀痛之際,還能麵不改色將白事安排得如此妥當。
還有一些閒言碎語於周瑛不曾在意的地方悄然遊走。
深夜裡,奔喪一眾漸漸散去,隻有張紹留下,向周瑛自請守靈。
明日諸葛喬的棺槨就要啟程前往成都,入土為安,這是他陪伴兄弟的最後一夜。
周瑛全了他的一片赤誠之心,隻是在他踏入靈堂前,她忽而開口,驚得張紹後背突生冷汗。
“仲繼,出事那晚是你先發現的喬兒跌落山崖,若不是你,恐怕喬兒的屍骨都找不到。這份恩情我們記下。”
“這是侄兒應該做的。”張紹有禮迴應著,心裡鬆了口氣,隻是這口氣未鬆太久,心就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黑燈瞎火的地界,喬兒也昏過去了,你是怎麼準確發現喬兒的位置的。”
“侄兒侄兒”張紹被周瑛望著,突然結巴了起來,縮在攏袖中的手猛然摸到一個物件,迅速掏了出來,是枚荷包裡麵夾著一張手繡的平安符。
周瑛一眼便認出這個手繡平安符的布料是江東特有的吳綾,旋即便愣在原地。
“我聽柏鬆說,這個平安符是江東的顧夫人托人送來的,一針一線都出自顧夫人之手,他一直貼身好好放著。”張紹邊說邊觀察著周瑛哀傷的神色,繼續說道:“也是這符遺落在那兒,被我尋他時發現了,才知才知”
“其實,柏鬆他是有機會回東吳去,當時他同我說過,顧夫人病了,他不能於床前儘孝亦是痛苦萬分,他想回江東看看。隻是丞相詔令諸將子弟務必擔起北伐之責,柏鬆他身為丞相之子,想回卻不能回若是丞相能體恤柏鬆為人子的不易,哪怕一點,也許也許”
說到這,周瑛難言的情緒充盈滿懷,她死死盯住那枚手繡的平安符。
她愧對視她於親妹的顧景純,也愧對無比信任她的孩子。
張紹辭彆周瑛後,如逢大赦,於堂中靜靜守靈,這才發覺後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濕,死死貼著身子,濕濕黏黏,好不難受。
他一番春秋筆法般的說辭總算讓疑心的周瑛冇懷疑到他頭上去,也算自己技高一籌。
嘴角扯了扯,他擡首望著諸葛喬的牌位,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不自覺想起那晚諸葛喬跌落山崖那晚,望著無動於衷未施援手的他,那張不可置信的麵容。
這些時日午夜夢迴間,他都會大汗淋漓從榻上驚醒。他懊悔,愧疚,悔恨之際會連扇自己幾個大耳瓜子,等嘴角被扇出了血,他煎熬的心裡纔會好受些。
除了悔恨還有擔驚受怕。
那晚眼睜睜看著諸葛喬跌落山崖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受不住諸葛喬漸漸消失的哀嚎聲,極力要去山下救他,被身後妹妹寇秀攔住劈頭蓋臉罵他是婦人之仁。
再難聽的話他擔著,他聽著山腳下諸葛喬微弱的聲音,心如刀絞,一把推開了妹妹,急忙跑去了山腳尋人。
可尋到了奄奄一息的諸葛喬,將他送往軍營後,他便後悔了,諸葛喬還活著,人活著便能說出真相。
他這才害怕,想起妹妹的話來,也許他真的要因為一時的婦人之仁害死了全族,害死了還困於皇宮裡的姐姐。
這便是他,冇有已逝大哥的勇猛,也冇有貴為皇後姐姐的灑脫,更冇有小妹的狠絕,他突生無力之感。
他守在諸葛喬的病榻邊冇有聽到關於會置他於死地的隻言片語,隻有一聲低過一聲的“阿孃”
他所背叛的人臨死都未曾將他供出。
在床榻之人嚥氣後,提心吊膽許久的他也鬆出了一口氣。
人活一口氣,隻是散掉的這口氣,他知曉一輩子也不會再回來了。
五臟六腑似被牽扯撕碎,他急促地呼吸著,卻聽見外院急切的嘈雜之聲。
他趕到院中看到眼前的一幕,登時嚇得不敢亂動。
黃夫人手持一把長劍直直地對準風塵仆仆趕回奔喪的諸葛亮。他的身後是軍中諸將,尤其是他身側的年輕小將看到主帥被人拿劍指著,立刻手握刀柄,麵露警惕,似要上前拿下此女子,卻被諸葛亮一個手勢給按住。
疲憊不堪的諸葛亮迎上週瑛怨恨的眼神,有些不解又有些逃避,亦是撐住了力氣愧疚道:“我食言了。”
周瑛冷笑一聲,此間恨意難消,也是不管不顧,那把長劍離諸葛亮越來越近,寒光淩冽,可他偏偏不躲,局麵僵持不下,楊儀從人群中衝了出來,上前雙手握住劍柄,手掌間不斷滲出血跡,哀求道:“夫人,丞相萬金之軀,不可有所損傷呀,北伐此番失利,丞相還得為繼北伐大業繼續操勞呀,夫人。”
得知北伐失利的周瑛眸中閃動,有一絲不可置信,但諸將頹廢的臉龐似乎印證這一切。
那名年輕小將趁著周瑛分神之際,身手敏捷一個箭步上前奪下她的劍。
後來,她知曉了他的名字,薑維。
那一夜夫妻二人坐在靈堂中不言一語。
北伐失敗,養子病逝,諸葛亮像是老了好幾歲。
諸葛喬棺槨返回成都,一路上陰雨連綿,駢車裡寫好請罪陳情表的諸葛亮將毛筆擱置穩妥後,看了眼坐得離自己很遠的周瑛,他將案幾推至一旁,整理著衣袖對她道:“北伐失敗,此番回京,我身上的丞相之職應當會被陛下革去。”
這個結果她早已料到,隻是從他的口中說出不免有些殘忍。她從旁人口中得知致使街亭失守,北伐失利的馬謖已被諸葛亮斬首。她清楚他違背眾人意,重用馬謖扼守街亭,阻止曹軍援兵進入隴右,是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更是能鞏固荊襄勢力。
可自作聰明的馬謖冇能據險扼守,阻擊敵人,反而棄城上山,丟失街亭,使得曹魏關中援軍趕至隴西,對北伐大軍形成東西夾擊,諸葛亮不得不退守漢中,而他作為主帥必須謝罪。請罪表中自貶三等,皇帝劉禪一定會同意,不然堵不住悠悠眾口。
她閉口不言靜聽他接下來的話,“後麵的路怕是不好走。”
“還要繼續北伐嗎?”周瑛終於開口問道。
“勝負未定,為何不戰。”
“值得嗎?”
親斬摯友,養子慘死,夫妻反目,革職待查,走到這一步,他失去了那麼多,真的值得嗎?
“茍全性命於亂世,卻做不得真正的隱士老於山林幽穀間。”諸葛亮自嘲苦笑,
“我自小便生在軍閥混戰,生靈塗炭之境,見慣了民不聊生,動亂不已之景,也不知是何年紀懷揣要讓天下歸仁的理想功業,為了踐行這個難以實現卻又無比崇高的功業,我自願捨棄那杆衡量值與不值的秤,或許還有更多我欣賞那個雖九死其尤未悔的自己,並沉醉其中,這也許是一種自私。”
眼前這個讓周瑛心生敬畏的男人,也曾是她年輕時義無反顧要追尋的人。她深愛這個人,此刻卻望而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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