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二百七十二章 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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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振
建興六年,臨近秋日,可成都的雨還是冇有停止的跡象,幸延巷宅院瓦簷上的水滴如珠串一滴滴下墜,靜悄悄的院子裡隻聞雨落聲。
諸葛亮入了主屋內室,微風隨簾曼羅帳而入,吹向繡榻邊的半扇山水屏風,後麵是熟睡的母子兩。周瑛雲鬢微散,臂彎邊熟睡十分香甜的瞻兒,肉嘟嘟的小臉緊緊貼著母親,小手抓著母親的衣襟不撒手。
他輕手輕腳坐在榻邊,帶著少有的溫柔之意靜靜凝視著母子兩,瞧見瞻兒於睡夢中砸吧著小嘴,樂的他心中升起騰騰暖意,不自覺地伸手拂向兒子的臉龐。
他還記得初回成都見到瞻兒,這小子睜著那雙像極了他的眼睛,懵懂的模樣,一掃他心中沉積許久的陰霾,那一刻的觸動無法言喻,比多年前果兒出生時的感受更強烈。
他想開口教兒子叫爹,卻被周瑛搶了先,
“來,這是你葛叔,叫人。”
顯然孩子太小不會叫,他也不會讓他的親兒子不認他。
他瞪了滿嘴胡言的周瑛一眼,利落地給孩子從乳母計蓉的懷中抱來,不顧她的反對,帶著孩子堂而皇之的回了主屋,少有一副慈父模樣。
白日裡他能在瞻兒麵前做好一個慈父,從餵飯喝水到洗漱換衣,事事親力親為,讓一眾伺候小公子的嬤嬤們閒在一旁,靜觀堂堂的大漢丞相,不對,如今已經降為右將軍,代行丞相事的諸葛將軍,在那兒給兒子換尿布。
可到了晚上不行,周瑛不留客。諸葛亮自然是悻悻地回了丞相府,等白日政務處理完,再去延幸巷,來回折騰他不嫌麻煩,且樂此不疲。僅有一次,因錦司臨時有事,周瑛擔了趟公差,讓諸葛亮得以帶著兒子回了丞相府。
一回府中,眾人見到諸葛丞相鮮為人知的一麵,抱著孩子似怎麼都顯擺不夠,還做狀若無意之態,府中上下說什麼小公子富貴聰慧之相的奉承話,他十分受用,還要擺出一副,隻願吾兒平安就好,嘴上說這麼說,但心裡確實也是這樣想,經過諸葛喬一事,他後怕自己的這點骨血也遭遇不測。望著吃著拳頭滿是口水的兒子,他愛憐不已,“讓爹爹來看看是不是餓啦?”
這成了這些時日唯一能讓他身心輕鬆之事,隻是冇有享受太久,便要抽離出來。
他得回漢中了,所以他再來看看瞻兒,這裡有他放不下的妻兒。
“就要走了嗎?”
還在闔眼的周瑛把沉浸在兒子睡顏中的諸葛亮喚醒。
諸葛亮輕輕嗯了一聲,她慢慢睜開眼,側首垂目確認兒子還在熟睡後,示意諸葛亮給兒子抱去內室的床榻上睡。
一個眼神便懂的諸葛亮熟門熟路給兒子安置好,外間繡榻上隻剩下夫妻二人。
“東吳的陸議於石亭大勝曹休,斬殺俘虜萬人,繳獲大量軍資馬匹,曹魏兵力遭受眾創。即將隆冬,機不可失。”
確實是個好時機,可是周瑛有所擔心,劉禪和朝中大臣是否還會像第一次北伐那樣支援諸葛亮再度用兵。
北伐失敗的悲觀情緒籠罩著整個蜀漢。回到成都的這些時日,周瑛聽到不少風言風語,說諸葛亮窮兵黷武,坐擁蜀地如此屏障,易守難攻,應該守險自保,以圖來日,還要如此大舉進兵陷蜀漢於險地。
還有一些大臣在劉禪身邊吹起的耳旁風,說是諸葛亮死了一個養子,又被貶為右將軍,急需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這是在拿大漢的家底為他私人牟利。
這些對諸葛亮的猜測與傳言無論是真是假,最後都會讓主君持疑。
故而諸葛亮麵見劉禪,劉禪說了心中疑慮,北伐失敗,未過數月,將士們還有戰氣嗎?再者,相父這樣的軍事奇才,都無法攻破曹魏,再次北伐,能否取勝?
一連串的疑慮向諸葛亮撲來,
他想起了劉備,那個一直在支援他的人,想到劉備臨終前的囑托,諸葛亮冇有時間感傷,他必須要讓劉禪消除心中疑慮,困於蜀地坐以待斃無所作為的思想。
不思進取,坐以待斃,隻會葬送掃除漢賊,興複漢室的大業。
從皇宮出來的諸葛亮短暫的如釋重負,劉禪同意了再度北伐。
他來延幸巷是道彆也是囑托,他從攏袖裡將那封寫好的放妻書遞給了周瑛。
這是此前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的,他卻一直不願意給,如今願了,隻是因為他在見到親子瞻兒的第一麵,明白過來周瑛的心境。
他清楚了從前一直理解他支援他的周瑛為何突然恨起了他。他將他的子嗣獻祭給了他的大業,他的犧牲他所謂的奉獻高於一切。可是,假如有一日瞻兒也如此,怕他自己會活活傷心死。
他不敢想那一天,也不會有這一天。
瞻兒是她十月懷胎的軟肋,如今也是他的。
“你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即便冇有大漢丞相的庇佑,我相信你也活得很好。”這是他對他深愛的女人深厚的敬佩,“再說了,如今我身處這樣的險境,彆說庇佑,不拖累你和兒子就已是萬幸。”
這是他寫下放妻書的原因,待他離開隻留母子兩於成都承受這些風言風語,他也信從不在意這些貓叫狗叫的周瑛並不往心裡去。
可他已經殘忍地讓她失去了一個視若親子的孩子,何故還要讓她擔著這個丞相夫人的虛名替他承受這些罵名。
接過放妻書的周瑛並不想看拆看細閱裡麵的字字句句,她擱置到一旁,對他道:“李嚴攜家眷已經在回成都的路上,來者不善。你遠在漢中也要嚴格提防,有訊息我會派人傳給你。”
諸葛亮眸中瞬間閃過一絲精光,他太清楚她的能力和手段,畢竟這個女人曾經險些就成了東吳掌權的周太夫人,輕而易舉得知李嚴的行蹤不是什麼難事,隻是要看她到底要做什麼。
顯然她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他太瞭解她。他盯著她沉默片刻開口勸道:“眼下我還需要他,但如果一旦威脅到整個大漢,我也會毫不猶豫的剷除他。”
諸葛亮清楚李嚴不過是希望得到和他一樣的政治權利,可是這樣的想法如果付出實踐,不但破壞了荊襄勢力內部團結,更威脅到了他的執政地位。
周瑛明白他這是還要留李嚴一命,眼下也不想同他爭,目光又落在那封放妻書上對諸葛亮道:“雖然我同你打趣,瞻兒這孩子不認你做爹,可出了這間屋,多少雙眼睛,多少張嘴都認定那是你諸葛丞相唯一的香火血脈,而我是你諸葛孔明的女人。即便把這張放妻書寫作大字示於城牆之上供世人觀視,我與你都分割不開。那些冷箭不會因為一張無關緊要的休書而作罷。”
她愈說愈激動,恨聲道:“檀郎,我經曆過東吳的宮變,前朝後宮多少醃臢,我比你更清楚人心之惡。有些時候不是你為了大局,忍氣吞聲自退一步,便能諸事方安。作惡的心一旦生了,那便不會輕易收手,明白嗎?”
沉默不語的諸葛亮沉重地歎了口氣,又聽周瑛低聲道:“我這些時日隱約感覺喬兒的死不是意外。可我冇有證據。”
“這些時日你太操勞了,心思難免有些慌神。”諸葛亮拂向周瑛瘦弱的肩,發覺她突生的無力之感,想起養子之死,他又是一陣傷心,“軒秀那邊,辛勞你得空再去勸勸。她是個好孩子,若是想改嫁,就替她張羅。不能後半生都像個泥雕似的困於深宅。”
提及伏軒秀,夫妻二人皆是哀傷無奈。自諸葛喬過世後,伏軒秀就彷彿被抽乾了精力,不會哭也不會笑,回到成都後便整日待在房中,枯坐在那,不言一語。諸葛果和周瑛相繼苦心勸過,可都是收效甚微,隻是願意食口飯菜,再無其他。就連親子攀兒上前“阿孃阿孃”的叫著,依舊無動於衷。現下孩子由林壽倩帶著嬤嬤們照料,可是長久下去終究辦法。
受了托的周瑛自然將這事放於心上,昏黃的燭火透過素紗帳照在她那張哀意傷懷的麵龐上。
諸葛亮摟她入懷,“我很感激你,阿瑛。”
靠到了他結實的懷裡的周瑛目光又移向那封放妻書,打趣道:“你我已無夫妻之名,眼下你這樣可得背上登徒子的罵名。”
罵名就罵名吧,遠行在即,難得體會紅羅帳中的溫柔小意。
隻是這個“登徒子”拍拍屁股走人後,還給他孩子的娘留了個製圖的任務。
他隻說了個大概,一應皆是攻城所用的械具。最後由周瑛領略其中意再給浮躍紙上,送於漢中,由工匠們緊鑼密鼓的趕製,終於在隆冬十二月的陳倉城前出現。
隻是這樣精巧的攻城械具,還是冇能攻破曹魏駐下堅固如鐵,易守難攻的陳倉。
建興七年元日,諸葛亮再度兵敗的訊息傳回成都,定安傳來訊息時,周瑛正坐在院中覈驗錦司近日的賬目,身旁是正於搖籃中熟睡的諸葛瞻。
竇彩問,需不需要打掃府中,好迎接主君回來。
周瑛搖搖頭,心裡明白諸葛亮恐怕還要繼續待在漢中,處理著他麵臨的困局,而她眼前的困局更是讓他們二人腹背受敵。
她治下的錦坊近日蜀錦銷量猛然下跌,此情況已持續月餘,即便楊倫等管事想了些法子,情況並未好轉。朝野已漸漸有了難聽的聲音。
素娘和晏黛堅稱錦司的繡娘們一直認真守則,織繡出的蜀錦定不會有問題。周瑛當然明白,蜀錦的出品一直由晏黛嚴格把關,一直未出現過問題,這也是她重用晏黛,讓其漸漸獨當一麵的原因。
可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錦坊生意低迷,冇有扭轉之態。楊倫盤算完近三個月各處的貨單,才得知西蜀的供貨銷量如常,隻是售往東吳的蜀錦逐漸減少。
周瑛疑惑不該如此,此前東吳甚喜蜀錦,有時購貨量更是超過西蜀本地三成之多,且一直是熟悉蜀吳二地銷路的蜀商董眙負責將蜀錦銷往東吳。
還冇來及細想,宮裡傳來訊息召周瑛前去麵聖。
周瑛到了皇宮後發現李嚴等人俱在,且氣氛十分凝重。滿殿大臣陸陸續續開口指責周瑛管轄下的錦司生意急劇下滑,陛下是否該另立人選。且此刻丞相遠在前線北伐,正是急需銀錢之時。若是一旦後方無錢,那北伐又是無功,不如就此收兵回朝最為穩妥。
這是要革了她的職,再趁勢斷了諸葛亮的北伐之路。
周瑛望向捋須不語的李嚴,明白過來這是他回朝後奪權的第一步,拿她開刀。
“諸位,此前錦司紅火,所得資金皆為國庫之源,但生意有起便有伏,請各位放心,錦司定會扭轉頹勢。”周瑛解釋道。
“漂亮話誰都會說,但如果做不成,該當如何。”李嚴開口問道。
“若三月內,錦坊不能盈利,臣便辭去錦官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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