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二百八十一章 矇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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矇蔽
更深露重,府內燭火幽幽。
周瑛與文欣對坐內室,案上茶湯漸冷,映著二人沉靜的麵容。文欣指尖輕敲杯沿,忽而擡眸:“這般深夜密談,可不似尋常敘舊。說吧,究竟何事?”
周瑛沉默片刻,終是輕歎一聲。她緩緩說起諸葛喬意外身故後這些年,她和諸葛亮都活在痛苦之中。
話至此處,她指尖微顫,茶盞“叮”地一聲輕響。窗外忽起一陣寒風,吹得燭火劇烈搖晃。文欣伸手護住燈芯,低聲道:“該何解?”
“我欲一個人徹底身死。”周瑛擡眸,眼中寒光乍現,“隻是,此事絕不可讓孔明知曉。”
文欣挑眉:“怕他心軟?”
“怕他為難。”周瑛望向窗外月色,“他一生磊落,這等陰私手段隻怕他不屑去做,況且那個女人的丈夫對他極有助力。”
可是她一想到諸葛喬在自己懷中漸涼時的痛徹心扉,她不想再忍。
文欣凝視她許久,終是舉杯將冷茶一飲而儘:“好,這局棋,我們陪你下到底。”
茶盞落案時,驚飛一片棲在簷下的蝙蝠。黑壓壓的翼影掠過月輪,像極了命運即將掀起的滔天暗湧。
周瑛回房推門而入時,諸葛亮正坐在案前,手中執一卷兵書,燈火映得他眉目深沉。
“回來了?”他未擡眼,聲音平靜。
周瑛腳步微頓,隨即如常解下披風:“嗯,多年不見,與文欣多聊了幾句。”
“聊到三更?”諸葛亮終於擡眸,目光如刃,“聊什麼?程嬈?”
室內驟然一靜。
周瑛緩步走近,指尖劃過案沿:“你既已知曉,又何必明知故問?”
諸葛亮合上書卷,竹簡相擊發出清脆聲響:“我要聽你親口說。”
“好。”周瑛直視他雙眼,“我要程嬈死。無論她是誰的妻子,都得一命償一命。”
燭火“劈啪”爆了個燈花。諸葛亮凝視妻子許久,忽而輕笑:“果然是我的阿瑛,睚眥必報,寸土不讓。”
“她害死喬兒,截斷糧草,更在朝中散佈謠言,欲置你我於死地!”周瑛聲音發顫,“你卻還要我忍?”
諸葛亮起身,“我要的是證據確鑿,依法而治,而非私刑暗算。”
“法?”周瑛冷笑,“她仗著李嚴和太後之勢,何曾將國法放在眼裡?”
窗外忽起一陣狂風,吹得窗欞咯咯作響。諸葛亮伸手穩住搖晃的燭台,忽道:“你打算如何做?”
周瑛取出一枚黑子,“啪”地按在案上棋盤:“我已查得她的隱秘,我隻等她與李嚴徹底的狗咬狗,到那時”
諸葛亮凝視棋盤,忽然將手邊白子推進一步:“隱秘?難道是素紈?”
見周瑛愕然的模樣,諸葛亮解釋道:“素紈躲避追殺多年,卻在第一次見你時為了一錠金而吐露埋藏多年的死秘,夫人呐,就冇覺得奇怪?”
眼下想來是覺得奇怪,可那時的周瑛太著急,急於一個突破口。此刻看著眼前這個胸有成竹的男人,心裡開始明白七八分過來。
諸葛亮不等周瑛,繼續落子道:“若是程嬈知曉李嚴便是殺害她親子的凶手。”
“你早就在查她?”
“比你以為的更早。”諸葛亮拾起那枚棋,“隻是冇想到,我的夫人竟與我下著同一盤棋。”
自那日從道觀出來後,得知諸葛喬死於程嬈的陰謀,其中也有李嚴的參與,他便再也冇有顧慮,太後吳莧給了他素紈的下落,還有那樁足以讓李嚴程嬈夫婦二人分崩離析的真相。
“若加上李嚴剋扣下軍糧,他們夫妻二人便徹底失勢,太後已經冇有心思再保他們了,收拾起來也是方便。”
“你?你還能未卜先知李嚴會扣下軍糧不成?”
“枕邊人吹些枕邊人總是易如反掌。”諸葛亮吹了口茶,聽周瑛還是有些不放心的問,“程嬈會按照我們籌謀的那樣去做嗎?”
“那就看她得知真相後到底有冇有興趣和我們做筆交易了。”
見諸葛亮如此氣定神閒把整個計劃告知於她,周瑛忽然紅了眼眶:“那你方纔還”
“我要確認你的殺心夠不夠決絕。”諸葛亮輕撫她髮梢,“此局若敗,便是萬劫不複。”
她抓住他的手腕,再次確認道:“你肯入局?”
“喬兒的仇,北伐的債,早該清算。”他反握住她冰涼的手,“隻是夫人,下次要與我同謀。”
窗外暴雨驟至,雨聲中,棋子“嗒”地一聲落定。
午膳時分,廳堂之內,香氣嫋嫋升騰,仿若輕煙繚繞。
程嬈坐於桌前,手持玉箸,輕輕挑起盤中菜肴,那原本粉嫩的麵容卻忽地蹙起,眉間隱有憂色。隻見她朱唇輕啟,輕聲道:“這幾日怎的未見淮珍?她素來勤謹,每日殷勤侍奉左右,恰似勤勉之蜂,不曾有一刻懈怠,如今卻連個影兒也不見,當真稀奇。”
李嚴與李豐父子二人目光交彙,李豐神色淡然,仿若古潭止水,波瀾不驚,淡淡言道:“母親不必憂心掛懷,徐夫人前幾日已回揚州孃家探親,想必不久便會歸返。”
言猶未儘間,忽有小廝如一陣急風匆匆入內,神色慌張,急忙跪地,大聲稟報:“主君,夫人,大事不好,徐夫人於歸途不幸遭遇流寇,殞命了。”
程嬈聽聞此語,手中那雙玉箸“啪”的一聲脆響落在案上,恰似驚雷乍響。
她的麵色瞬間變得煞白,滿是愕然,“什麼?淮珍她死了?”言罷,擡眼望向李嚴,卻見他神色平靜,仿若古寺之佛,竟無半分驚訝與悲慼之意。
程嬈心中詫異,又將目光移向李豐,隻見他麵色沉靜如故,彷彿此事與他全然毫不相乾。
徐淮珍的喪事辦得極為盛大隆重,絲毫不輸名門貴婦之歸葬。李嚴於這位愛妾之喪事,仿若失了魂魄一般,於靈前泣淚不止,聲聲悲慟,仿若喪妻之痛,哀傷之色溢於言表。
見到趙直前來致哀,更是痛哭流涕。
李豐立於一旁,瞧著父親這般模樣,竟怔怔出神,麵容之上神情複雜,似有萬千思緒在其中糾葛。
程嬈見此情形,心中愈發的不安,起身行至李豐身前,輕聲問道:“豐兒,你可是身子不適?怎的神色如此恍惚。”
李豐仿若從遙遠的思緒中被拉回,勉強扯動一抹微笑,那笑容透著幾分苦澀,低聲道:“母親不必憂心,兒子無事。”
然這些時日,李嚴與李豐父子二人的舉止實在是怪異非常,讓程嬈放下不心來。
是夜,明月高懸,清冷月光灑於庭院。賓客皆已散去,唯有那斑駁的月影在庭院中舞動。
程嬈帶著熬煮好的補湯,悄然行至書房之外,輕手輕腳,仿若怕驚擾這靜謐之景。正欲推門而入,卻忽聽見屋內傳來父子二人的低語之聲。
李豐的聲音仿若那寒夜之冰刃,冰冷凜冽,話語中帶著幾分質問,仿若利箭直刺人心:“父親,當年我母親喪儀之上,您可曾流過一滴淚?”
程嬈聞聽此言,心頭仿若遭受重錘一擊,那腳步猛地頓住,仿若生根一般。她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動彈,隻聽得那後續話語。
李豐繼續逼問,語氣愈發淩厲,仿若那奪命之刀步步緊逼:“嗬,也許,她死的悄無聲息,連喪儀都不曾有。”
屋內瞬間靜默,仿若那死亡之寂。片刻之後,忽聞李嚴怒喝一聲:“逆子!你今日是抽的什麼瘋!莫非你想鬨得人儘皆知,你非程氏所出?”
緊接著便是響亮的一巴掌,
“阿父!我隻想給母親討個公道!”
“你需牢記,你母親唯有程氏一人!她一直以為你是她的親生之子,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孩子,才甘願為你、為我,做下那些見不得光的孽事!若無她,為父的手能伸進後宮?你今日這般胡言亂語,究竟意欲何為!”
屋外之程嬈,猶如遭受那晴空霹靂,身形猛地一晃,險些跌倒。她伸出纖手,扶住廊柱,那指尖深深嵌入木紋之中,似要將自己嵌入這柱身以穩身形。
心中仿若萬丈狂瀾翻湧,幾欲窒息而亡。
原來,李豐竟非她所生!她這些年來所付出的一切,竟是虛妄!
她為李嚴、為李豐,不惜雙手染遍鮮血,揹負那沉重的罪孽,卻不想,自己竟一直被矇在鼓裏,成了他們父子手中的一枚棋子,任其擺佈,不得自由!
那一刻,程嬈隻覺天旋地轉,心痛如絞,仿若萬蟻噬心。她強撐著搖搖欲墜之身軀,腳步踉蹌地離去,隻留下孤獨而又淒涼的背影,在這清冷夜色之中,漸行漸遠,漸漸融入無儘的黑暗之中。
而書房這邊,趙直與文欣熄滅燈火,悄悄離去。
程嬈跌跌撞撞地回到房中,燭火搖曳,映得她麵色慘白如紙。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指尖微微顫抖,彷彿還能感受到那些被她親手推入深淵的亡魂的冰冷觸感。為了李豐,她曾不惜一切代價,甚至甘願讓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可如今,這一切竟成了天大的笑話,她傾儘心血養育的兒子,竟是李嚴與他人所生的孽種!
程嬈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淒厲如夜梟,迴盪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笑得胸口發悶,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笑李嚴替她養了二十年的兒子,卻冇想到,自己纔是那個被愚弄的可憐人!
“那我的孩子呢?”程嬈的笑聲戛然而止,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她的孩子,那個本該在她懷中啼哭的嬰孩,究竟去了哪裡?
她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提筆寫下一封密信,交給心腹侍女封萱,命她務必派人交到京中張寇秀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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