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青楓浦 第7章 墨痕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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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秋雨打在臉上,像細密的針尖,刺痛著沈清辭早已麻木的神經。她攙扶著瑟瑟發抖、神智已有些不清的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蘇州城濕滑的青石板路上。身後是轟然關閉、貼上封條的沈府大門,曾經的家,已成回不去的煉獄。
幾個忠仆在抄家時被驅散,如今跟在身邊的,隻剩下自幼照顧她的嬤嬤和年紀尚小的丫鬟采薇。采薇撐著唯一搶出來的一把破舊油紙傘,大半都遮在了沈清辭和母親頭上,自已渾身濕透,凍得嘴唇發紫。
“小姐,我們……我們去哪兒啊?”采薇的聲音帶著哭腔。
去哪兒?沈清辭望著雨幕中陌生的街巷,一片茫然。親戚?沈家遭此大難,避之唯恐不及,誰敢收留“通敵罪臣”的家眷?舊交?此刻隻怕都緊閉門戶,生怕惹禍上身。
“先……先找個能避雨的地方。”沈清辭的聲音沙啞,努力維持著鎮定。她摸了摸袖中,那裡有她平日攢下的一些散碎銀兩和幾件不值錢的首飾,這是她們如今全部的家當。
她們在城隍廟破舊的戲台底下找到了暫時的棲身之所。廟宇荒廢已久,四處漏風,空氣中瀰漫著黴味和塵土的氣息。沈母受了巨大驚嚇,又淋了雨,當晚便發起了高燒,囈語不斷。
沈清辭撕下自已相對乾淨的中衣下襬,用雨水浸濕,一遍遍為母親擦拭額頭降溫。采薇和嬤嬤想辦法生起一小堆火,勉強驅散些許寒意。火光搖曳,映著沈清辭蒼白而憔悴的臉,往日的嬌嫩與紅暈已蕩然無存,隻剩下一雙眸子,在絕望中燃著不肯熄滅的火焰。
她緊緊握著懷中那枚“月”字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不能倒下去,絕對不能。
第二天,雨勢稍歇。沈清辭讓采薇和嬤嬤照顧母親,自已強撐著虛弱的身子,走出破廟。她需要錢,需要給母親抓藥,需要找一個稍微安定的落腳處。
她首先想到的是當鋪。那枚玉佩是斷然不能當的,那是她的念想,是支撐她的信念。她將幾件素銀首飾和一對成色普通的玉鐲當了,換來的銀錢卻少得可憐。當鋪夥計那鄙夷而瞭然的眼神,像鞭子一樣抽在她心上。
抓了藥,尋了一處最廉價的客棧租下一間狹小潮濕的房間,安頓好母親,手中的銀錢已所剩無幾。坐吃山空不是辦法。
“小姐,不如……不如我們繡些帕子荷包去賣?”采薇怯生生地建議。
沈清辭搖了搖頭。蘇繡雖好,但費時費力,來錢太慢,且她們缺乏本錢和工具。她目光落在房間角落那張破舊的小桌上,上麵有客棧提供的劣質筆墨。
她走了過去,鋪開一張略顯發黃的草紙。深吸一口氣,提起那支禿筆,蘸飽了墨。筆尖落下,不再是往日苦練的簪花小楷,而是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悲憤與力量,寫下兩個字——“冤”、“雪”。
字跡力透紙背,墨痕幾乎要滲入紙張肌理。
她看著這兩個字,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還有一手能換錢的技藝——她的字。
“采薇,去買些便宜的宣紙和筆墨來。不要好的,能寫就行。”她吩咐道,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從那天起,蘇州城最熱鬨的觀前街一角,多了一個賣字畫的攤子。攤主是一位戴著素色麵紗的女子,身形單薄,總是低著頭,沉默地寫字。她不像其他攤販那樣吆喝,隻是將寫好的字幅靜靜懸掛起來。
起初,無人問津。世人熙攘,誰會在意一個落魄女子的字?偶爾有人駐足,也多是好奇麵紗下的容貌,或嫌棄紙張筆墨的低劣。
沈清辭並不氣餒。她寫《春江花月夜》的句子,寫李白、杜甫的千古絕唱,也寫些吉祥話、勸學篇。她的字,在經曆了家破人亡的劇痛後,褪去了閨閣中的柔媚,融入了風骨與韌性,清麗之中透著一股蒼勁,竟漸漸吸引了一些識貨之人的目光。
一位老秀纔看了半晌,撚鬚歎道:“姑娘筆力不凡,可惜……可惜了。”他買走了一幅《蘭亭集序》節選,多給了幾文錢。
日子便在日複一日的擺攤、寫字、換錢、買藥、照顧母親中艱難流逝。秋去冬來,寒風刺骨。沈清辭的手生了凍瘡,握筆時鑽心地疼,磨墨時,水痕混著血絲。她將那枚玉佩貼身藏好,從不示人,隻在夜深人靜時,纔拿出來緊緊握住,從那份冰冷的堅實中汲取一絲暖意和力量。
她聽說父親已被押解至京城天牢,生死未卜。她聽說邊關戰事似乎快要結束了。她聽說……柳尚書家的千金,依舊時常出入宮廷,風光無限。
希望與絕望交織,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沖刷著她。但她始終記得寒山寺的鐘聲,記得那句“等我”。她必須活著,必須等到雲開月明的那一天。
這一日,天空飄起了細雪。街上行人稀少,沈清辭正準備收攤,一個穿著l麵的中年人走到攤前,目光掃過她懸掛的字幅,最後落在她身上。
“可是沈小姐?”那人壓低聲音。
沈清辭心中警鈴大作,警惕地看著他,冇有回答。
那人似乎看出她的戒備,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小姐莫怕,鄙姓周,受蘇墨蘇公子之托,尋訪小姐多時了。”
蘇墨?表哥?沈清辭的心猛地一跳。她接過信,拆開,果然是表哥熟悉的筆跡。信中,蘇墨痛心沈家遭遇,告知他已暗中打點,設法營救舅父,並囑咐周掌櫃,務必找到表妹,給予庇護。
“小姐,此處非久留之地。蘇公子在城南有一處僻靜彆院,頗為安全,請小姐隨我前往安頓吧。”周掌櫃低聲道。
沈清辭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又看看手中表哥的親筆信,心中百感交集。是希望,還是另一個陷阱?但看著漫天飛雪,想到病重的母親,她已彆無選擇。
她默默收起攤子,對著周掌櫃,深深一福:“有勞周掌櫃了。”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蘇州城的街巷,也彷彿要掩蓋掉所有的苦難與不公。沈清辭扶著母親,跟著周掌櫃,踏著積雪,走向未知的,但或許能暫得喘息的未來。墨痕猶在,如血般殷紅,刻印在她掙紮求生的每一步足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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