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陸淩風 李悅
李悅
高二期末考試前的小測試成績終於公佈了，成績單被張貼在教室的後排。
李悅站在人群外圍，等聚集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才深吸一口氣，走上前。
她的目光習慣性地先從榜單中上遊開始尋找自己的名字，這是她過去的位置。
視線從上到下，一路往下看，每劃過一個個名字，心一點點沉下去。
沒有。
繼續往下，在更加陌生的區域，她終於看到了自己——班級第二十八名。
比上一次月考，又退步了。
一股混合著羞恥和無力的寒意瞬間湧上心頭。
她幾乎能想象到母親看到這個排名時，那強壓著失望的眼神。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緊挨在自己上麵的那個名字——蔣瑤喃，班級第二十二名。
比她的分數還高。
李悅猛地轉過頭，看向就站在不遠處的蔣瑤喃。
她正和宋小滿低聲說著什麼，側臉上帶著平靜的、甚至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那是一種屬於進步者的、踏實的光芒。
李悅迅速收回視線，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抓住，酸澀難當。
她記得太清楚了。
高一的蔣瑤喃是什麼樣子？
是那個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總是低著頭、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女生；
是那個學號40、名字總在成績單最末尾被人無意中掃過才會被注意到；
是那個會被人在背後議論“小縣城來的”、“拖後腿”、“連班費都交不起”的邊緣人物。
李悅甚至還記得，自己當初或許也曾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從那個沉默的女生身邊經過，從未想過她會對自己構成任何威脅。
她從來沒想過，這個曾經的倒數第一，不僅能從普通班殺回來，還能在競爭更激烈的理科班站穩腳跟，甚至跟她成為同桌，而後在一次次的考試中，一步步地，爬到了她的前麵！
羨慕嗎？
是的。
羨慕那種野蠻生長的韌性，羨慕那種從穀底向上攀爬的勁頭，羨慕她此刻臉上那種因為努力得到回報而散發出的、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的自信。
但更多的是嫉妒。
為什麼？
為什麼她李悅，擁有更好的家境，從初中就是優等生，高一時也穩穩站在班級前列，而現在，自從文理分班後，她卻隻能在不斷下滑的軌道上，眼睜睜看著一個曾經遠遠落後於自己的人，從容地超越自己？
她和蔣瑤喃，彷彿走在兩條截然相反的軌跡上。
一個從塵埃裡奮力開花，是黑馬；另一個卻從高坡上不由自主地滑落，是天子驕子落神壇。
這種對比太過鮮明，也太過於殘酷。
李悅低下頭，快步離開了那兒，不想讓任何人，尤其是蔣瑤喃，看到她此刻臉上可能泄露出的狼狽和失控的情緒。
背影倉促，彷彿逃離。
週五放學，李悅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
客廳裡燈火通明，母親張喬妱照例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但關切的目光在她身上掃過時，李悅還是下意識地垂下了眼。
“悅悅，這次月考的成績單……”張喬妱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將一碗湯推到她麵前，“媽媽看了，物理和化學好像……還是沒什麼起色。要不要我們再換個老師？或者那個‘雅正教育’的衝刺班，我托人問了……”
“媽，”李悅打斷她，聲音有些發澀，“不是老師的問題。”
是她自己的問題。
那種無論聽多少遍講解，拿到題目時腦子依舊一片空白的感覺；那種看到排名一點點下滑，卻無能為力的恐慌感。
她家境優渥，父母能給她提供最好的教育資源，卻無法把知識和自信直接塞進她腦子裡。
這種從高處跌落，眼睜睜看著曾經不如自己、甚至被自己隱隱輕視的人，比如那個從普通班殺回來的蔣瑤喃，她們一步步趕上甚至超越的感覺，讓她覺得窒息。
“我就是……心態不好。”李悅扒拉著碗裡的米飯，食不知味。
週末兩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對著習題冊發呆。
秋遊的通知在班級群裡熱鬨地刷著屏，好友何還在私聊裡問她要不要一起準備零食。
李悅看著那些雀躍的討論，隻覺得格外刺眼。
她成績一直在下滑，哪裡配去秋遊？
糾結了一整個週末，在週一的時候，她鼓起勇氣去找韋嫻。
“韋老師，我……秋遊想請假。”李悅低著頭，聲音很小，“我……我報了補習班，想利用那天補一下物理。”
李悅成績家境不錯，韋嫻向來很喜歡這個學生。
韋嫻放下手中的紅筆，擡眼看了看她，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幾秒，語氣出乎意料地平和：“李悅，老師知道你最近壓力很大。”
李悅愣了一下。
“分科後不適應，成績有波動是正常的。但弦不能一直繃得太緊。”韋嫻的聲音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沉穩，“有時候，適當的放鬆比埋頭苦讀更重要。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和同學交流交流，說不定回來狀態會更好。”
“我……”李悅張了張嘴，想說自己不配，想說她無法在歡聲笑語中坦然麵對自己的失敗。
韋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輕輕歎了口氣：“彆把自己逼得太狠。這次秋遊，我還是希望你能去。學習是場馬拉鬆，不是百米衝刺。調整好心態，比多做幾道題更重要。”
看著韋嫻眼中那抹不容置疑的溫和，李悅原本堅定的“逃避”念頭，忽然動搖了。
或許韋老師說得對？
她一直把自己困在失敗的陰影裡，會不會反而越陷越深？
“……好吧。”她聽到自己輕聲回答，“老師，我再想想。”
從教師辦公樓出來，李悅的心情比來時更加沉重。
韋嫻倒是沒多說什麼，隻是在她提出秋遊請假去補習班時，點了點頭，說了句“知道自己要什麼，是好事”，便同意了。
可這並沒有讓她感到絲毫輕鬆。
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嗎？她隻是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分科後的第一次期中考試，班級第二十五名，像一記悶棍敲在她頭上，她記得高一時，自己最差也沒掉出過班級前十。
可現在，那個從普通班殺回來的蔣瑤喃，就坐在她旁邊，成績緊咬著她，甚至在某些科目上，眼神裡都帶著一種她逐漸陌生的、屬於優等生的自信。
那種從高處緩緩滑落、卻無力阻止的感覺，太糟糕了。
像是踩在流沙上，越掙紮，陷得越深。
媽媽這個週末又唸叨了很久，語氣裡是藏不住的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家裡的條件足以支援她請最好的家教，卻無法替她找回那份丟失的自信和狀態。
秋遊？她哪有心情。
看著彆人嬉笑打鬨，隻會更加襯出她的格格不入和失敗。不如把自己埋進題海裡，至少看起來還在努力。
正心煩意亂地走著，旁邊綠化帶後傳來幾個女生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聲音有些耳熟。她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聽張巧巧說，這次秋遊費用，蔣瑤喃居然沒拖交，直接就交了！”
“真的假的？她之前不是連班費都交不起嗎？”
“不止呢！你們看到她手上戴那個運動手環沒？最新基礎款，官網要三百多呢！”
“但不是說她之前又代寫作業又去奶茶店打工嗎？說不定這錢是她自己掙的呢。”
“就算是自己掙的又怎麼樣？”一個拔高的、帶著明顯酸意和批判意味的聲音響起，是黃書意，“她一個拿貧困生補助的人，肯定是連吃飯都困難才對啊她竟然有錢買這種東西？這說明她還有餘錢啊，那她就不配拿那個補助，裝什麼窮啊！”
“三百塊……也不算奢侈品吧？”有人小聲嘀咕。
“對她那種人來說就是，”黃書意語氣刻薄，“拿了補助就得有拿補助的樣子，她不配。”
李悅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牆角，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她的確羨慕，甚至嫉妒蔣瑤喃能逆流而上，成績越來越好。
但她更不齒黃書意她們這種在背地裡、用如此惡意的標準去揣測和綁架彆人的行為。
貧困生怎麼了？
貧困生就不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稍微改善一下生活嗎？
就不能擁有一件稍微好一點的物品嗎？
那種“你窮你就必須永遠衣衫襤褸、頓頓鹹菜，否則就是裝窮、就是道德有虧”的邏輯，讓她覺得無比狹隘和……醜陋。
她深吸一口氣，沒有再聽下去，轉身快步離開了。
她沒有興趣加入這種議論，更不會去傳播。
她轉身離開，直接跑上教室。
但放學回到宿舍後，黃書意卻主動拉住了她：“李悅，我有事跟你說。”
李悅腳步停住，回頭看：“怎麼了？”
黃書意走過來：“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舉報？”
“舉報誰？”李悅的心裡已經有所猜測，但是還是不敢確定。
黃書意言簡意賅：“你現在的同桌，蔣瑤喃，她領了貧困生補助還買手環，你不覺得可以舉報嗎？哦對了，聽說她還參加了校外的補習班，貧困生怎麼可能參加得了補習班？”
李悅心想，果真如此。
她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麼非要針對蔣瑤喃？”
“我沒有針對誰，”黃書意否認：“我隻是單純看不慣這種行為。”
“我不想，這跟我沒關係。”李悅想直接轉身走掉，卻被黃書意攔住。
“李悅，我知道你跟她關係也不好，”黃書意就這麼靜靜地盯著她，“你確定要為了她，跟我們關係鬨僵嗎？”
李悅停在原地。
黃書意現在的這個眼神，讓她想起來，高一那會兒，她也是這樣看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