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103
◎這是阿姊臨朝的第一關。◎
舞樂聲漸近,已近內西門,怕被宮中內應察覺出異常,沈思寧腳步稍停,待整理好形容後,才快步往明光殿趕去。
剛過拐角,被人一把抓住衣袖,她神經緊張地幾乎跳起來,待見著跟前的人是周纓,頓時長舒了口氣,幾乎立時就要含不住眼淚。
周纓忙問:“你怎麼了?我方纔一直在尋你,怎麼不見你人?”
“我與人換班了。”沈思寧想同她一股腦兒地傾訴,又想起張津的囑托,抿了抿唇,猶疑道,“阿纓,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忙,我想見皇後。”
周纓愣住,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實是有些擔憂,隻得問清楚:“皇後恐怕去明光殿了,女官無召不得入的,你找皇後做什麼?”
誰都可以不信,但不能不信她,這是個不惜性命也要作那一篇《選才公道議》的人。
沈思寧做下決斷,一狠心才道:“我方纔去永遇門,聽得一些陰私。宮門恐會生亂,得速去麵稟皇後,你有宮中自由行走的腰牌,這事得托付給你。”
“我帶你一起。”見她麵色十分凝重,周纓幾乎沒有遲疑,來不及問清細節,便牽著她的手腕往前疾奔。
明光殿內,章容正問孫太醫:“陛下還能堅持多久?”
榻上之人正在勉力閉目養神,聽聞問話,緩慢睜開眼,正要說話,卻聽外間起了爭執紛擾聲,章容斥道:“誰在外頭吵吵鬨鬨?”
內侍忙不迭出去檢視,回完話,章容便在屏風外接見了二人。
二人跪地,不及請罪,便道:“永遇門生變,請陛下與娘娘知悉。”
殿內的齊應麵色遽然一變,章容仔細問了些細節,他便凝神聽著,待章容問完,他心中已有了數。
“冬至輪戍,王舉在宮禁,調龍驤衛斷永遇門,務必禁絕內外來往。”齊應緩慢而沉重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
章容擺手,讓內侍將她二人帶去偏殿休息,實也含禁足之意,畢竟如此大的訊息,自然不能泄露出去。
沈思寧此時才彷彿剛回過神一般,哀哀泣淚:“他肯定是出事了,那些人那般久沒追過來,肯定是因為覺得目標已被處理乾淨了。”
周纓緊緊握著她的手,徒勞地安慰她:“不一定,彆這樣想,說不定他武藝高強,反將對手製服了呢。”
身處明光殿,沈思寧不敢造次,連哭都壓抑著,身子已抖如篩糠,哭得連麵頰都隱隱抽動,聲兒卻還是壓著的,分毫不敢驚擾隔壁的人。
周纓站起身來,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任眼淚將衣襟浸濕了一片。
齊延得召匆匆趕至,一進殿便聽章容怒道:“我倒不知誰有這般大的膽子,竟敢為此大逆之事。”
齊應招手讓齊延上前坐,才慢慢道:“一策又一策,苦苦相逼,你若為宗室,你反不反?先前還有徐渙暗地裡攛掇出一樁又一樁事,如今徐渙敗了,總有人要背水一戰。”
齊應自嘲一笑:“又碰上這麼好的天賜良機,我若去了,述安不在,挾幼帝令朝堂,又或殺太子,立新帝,數年困境一朝而解。任是誰,都要釜底抽薪試上一試的。”
“陛下。”近侍急急闖進來,跪地稟道,“是雍王,雍王率兵至宮城外。幸在手詔及時送出,王統製率龍驤衛斬殺今夜守將,控製住了永遇門局勢。”
“宗室竟擁立他。”章容擠出一個極冷的笑,“倒是偽裝得極深。”
另一內侍趨進,稟道:“王統製傳話,雍王偽造兵部勘合擅調東營大軍,並率私兵共兩千人眾,以冬至皇帝急召之名騙開廣運門,包圍宮城,封堵各處入口,現已控製外朝,禁百官出入。”
齊應猛然咳出一口血來,暗黑色的血跡落在金磚上,留下一灘不起眼的痕跡。
他扶著床欄坐穩,反手握住章容的手,麵龐上青筋暴起,話說得極慢:“阿姊,我怕是撐不住了,咱們一同渡過無數難關,此次卻不能陪你一起,隻有你與延兒一起來渡了,實是對你不住。宮城易守難攻,禁軍應當還能抵擋一陣,我先交代後事,你再想辦法傳訊京營求援。”
聽聞“後事”二字,章容淚如泉湧,卻拚命壓住了哭聲,鄭重應下:“好。”
齊應命人自禦案後夾層中取來一卷綾黃卷軸,章容接過開啟,卻是一張早已擬好的遺詔,忙命齊延跪地。
禦筆親題,命皇太子柩前即位,念及太子尚在衝年,由皇太後臨朝稱製,崔述作為顧命大臣輔政,上已加蓋皇帝行寶。
淚倏然滾落,章容啜泣出聲。
齊應道:“我自知身子不好,早在預備,此前已擬好此旨,但到底沒想過會這般快,還未及召三宰執用印。”
宮門封鎖,宰執無法入宮,若為密詔,既無宰執聯署,又未公開宣詔,來日若被質疑為矯詔,則又起風波。
章容道:“宰執雖未至,宰執妻母尚在宮中,速去內西門,將各外命婦請來,由今夜當值的翰林學士禦前宣旨。”
見她涕淚漣漣,但仍心有成算,齊應一笑,放心不少:“阿姊,你在我身後做了五年的謀士,如今是時候走到前頭來了。宗室不過是狗急跳牆,倉促起事,背水一戰,並不足為懼。你要冷靜應對,渡過這一劫,這是你臨朝的第一關。”
章容點頭:“陛下放心,我會護好太子。”
齊應繼續交代:“我走後,朝中異黨必然猛烈反撲,你初臨朝,抵擋不住,延兒還小,亦抵擋不住。但述安可以,他心誌彌堅,無分毫優柔退步之懦,朝中無人勝他,你要信他,重他。”
章容點頭。
齊應命翰林學士備筆墨,招手喚齊延上前。
齊延淚糊雙眼,踉蹌上前,在榻前跪聆聖訓。
“延兒,來路漫長,但你性慧,爹爹知道,你能做好。”齊應緩了一陣,才接道,“我有三道旨意,你聽好,日後待你即位,你來下旨。”
“是,臣謹記。”齊延叩首以候。
“待你即位,將緝獄司交給崔相全權統領,他為刑官出身,知曉如何慎用。他若要廢,你不得阻,若他暫且留之,待你親政後,立廢緝獄司,永不得再置。”
“是。”
“賜崔家丹書鐵券,除涉謀逆大罪,永不禍及性命。”
“是。”齊延再應。
“我陵寢以東兩裡,築有陪陵一座,待來日述安去後,賜陪陵,葬於朕陵之側。”
齊延淚已濕襟,知曉這是君父對他的要求,按製社稷功臣方可附帝陵而葬,這是要他親政掌權以後,也絕不可生出半分清算之心。
帝王英明一生,清楚知曉曆代顧命大臣之結局。這是以遺詔之重,保崔述餘生隨時可全身而退。
“我此生,資質平平,政績亦平平,但對人還能稱一聲問心無愧。獨獨述安,在前衝鋒數年,令我常覺虧欠,此令,你一定要記住。”
視線模糊,連眼前的金磚都已看不清顏色。
齊延茫然叩首,應道:“是,兒子謹記,此生定不敢違,請父親放心。”
未以君臣相稱,而以子對父的承諾,來表真心。
齊應放下心來,猛然咳出一口血來,眾人麵露淒惶,他卻不在意地隨手拿錦帕擦了,而後在齊延肩上拍了拍:“往後要多替你母親分憂,彆讓她過度憂心。”
“是。”齊延哭著應下。
外間忽有雜聲傳來,是命婦到了,齊應已無力起身,章容隻好命眾人進殿。
先是皇後倉促離席,後又聞廝殺之聲,再被宮人違製請至皇帝寢殿,命婦們心下惶惶,諸多猜測,在此刻被齊應一句話證實:“朕將大行,礙於宮門生變,群臣暫且不能入宮,無法當麵宣製,故請各位夫人來做個見證。”
屏風後小聲議論起來,齊應又道:“諸位的夫婿、子嗣都是朝中股肱之臣,請各位夫人臨危不懼,鎮靜持重,聽宣製使宣遺詔,日後肩負起見證之責。”
屏風撤開,榻上君王麵色灰敗,但無人敢直視,紛紛跪拜稽首,恭聽遺詔。
章容與齊延跪在上首,翰林學士上前一步,朗聲宣詔:“……特頒遺命,以定大統。皇太子延,天資英睿,聖賢之學日進,宜承大寶之重,可於柩前即皇帝位。然念方在衝年,庶政繁殷,保茲皇緒,實賴母儀。皇後章氏,內修壼政,外輔時政,賢德聞於朝野,宜尊為皇太後。應軍國事,並皇太後權同處分。參知政事崔述,誌秉忠貞,安民察吏,其功甚巨,朕心久倚,茲特命為顧命大臣,輔佐新君,讚襄政務。……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宣製完畢,命婦被請至偏殿暫歇,翰林學士和齊延亦被清退,殿中隻留章容一人。
彌留之際,齊應褪去素日的穩重,目光中顯出幾分繾綣與脆弱來,極輕地喚道:“阿姊。”
知曉此番強撐已是迴光返照,章容上前,將他手握住,卻聽他道:“抱抱我,阿姊。”
章容心中一慟,將他擁入懷中,暫且止住的淚再次滾滾落下。
“阿姊,我這一生雖短,但真論起來,其實並無太多遺憾。”
頭埋在她頸間,齊應絮絮說著:“唯一之憾,便是與阿姊相伴十七載,雖為死生可托之盟友,卻……從未得過阿姊一分真心。”
溫熱的鮮血猛然綻出,濺灑在章容身上,連胸腔都跟著一並滾燙起來。
下一刻,卻如墮冰窖。
她惶然起身,又怕驚擾了肩上長眠的人,茫然地坐下,眼神不知該聚向何處,極儘哀慟地喚出那個已遁形數年的稱謂:“子和。”
爾後,靈台逐漸清明起來,她將齊應身子放平,擦淨他嘴角的血跡,蓋好錦被,掩好帳幔。
擦乾眼淚,整好衣冠,章容起身行至外間,看向亮如白晝的永遇門,沉聲道:“六尚女官聽令。”
【作者有話說】
遺詔內容參考宋真宗、宋神宗、雍正帝遺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