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11
◎這女的不對。◎
瘦子愣了片刻,將周纓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將佩刀往地上一豎,恍然大悟道:“就是她家!隻不過當時我們是從山腳上來的,走的不是今日這條道,難怪方纔沒想起來。”
辦案之人耳目記憶強於常人,壯漢老金此時再看周纓,已然麵色不善,半點不客氣地嗬斥道:“速去把你娘叫出來。”
周纓身量不及他,步子小些,被他毫不客氣地用刀鞘在脊背上頂了一下:“快點。”
黑豆一躍而起,攔在周纓跟前吠叫起來。
老金提腳便往它肚上一踹,一腳將它踢出去三尺遠,驚起一陣淒厲倉惶的慘叫。
黑豆爬起來,往後退開一步,目露凶光,盯著這壯漢,又大聲吠叫起來。
“你這小畜生,還反了天了不成!”老金拔刀上前。
周纓忙攔在他跟前:“官爺熄怒,不過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小畜生,不值得同它計較。我這裡有春日裡做的茶餅,自家茶樹上采來烘製的,您若不嫌棄,我替您沏上一壺明前茶,好降降火。”
翠竹山名雖秀雅,但卻是不折不扣的巍峨大山,林木茂密,旁的物產不多,獨獨百年古茶樹倒家家都有一兩棵,雖被茶商壓價賣得賤,掙不了幾個錢,但隻要走出青水鎮,卻也勉強算得上平山縣的好茶,壯漢聞言氣已消了不少。
那瘦子又在一旁勸道:“說得對,喝口茶消氣,彆多事,不過尋個囚犯,早走完這一趟,早回去交差。”
兩人一道辦差多年,老金不好不給此人麵子,聽得如此說,冷聲命令周纓:“把這畜生拴起來,若再不安分我就不客氣了。速去將茶沏來。”
周纓連連應是,顧不得背上的痛處,彎腰將呲著牙的黑豆抱至簷下,用藤條拴住,低聲叮囑它不可再躁動,隨即趕回廚房沏茶。
老金見她態度甚好,手腳也麻利,怒氣消了一半,暫且沒再為難她。
周纓扶著杜氏緩步走至耳房門口,道:“官爺,這是我娘,家中隻有我們二人,怎敢去招惹什麼逃犯,還望諸位查明真相,勿要冤我二人。”
“也沒冤枉你。”老金端著茶碗,將茶水一飲而儘,對瘦子道,“呂三,你看著人,不許她們走動一步。”說罷點了剩餘的皂隸去隔壁房間。
翻箱倒櫃之聲傳過來,杜氏被重物倒地的聲音駭到,身子不住哆嗦起來。
呂三將眼眯成一條縫,目露精光:“怎麼回事?”
杜氏不知作答,隻將頭埋低,仍舊哆嗦個不停。
周纓輕拍她脊背示意她安心,回呂三道:“聽官爺方纔所說,早年我爹失足墜河連屍骨都沒打撈到的事,您也是知道的。這事一出,我娘本就傷心過度,後來又坐了一回冤獄,被裡頭的情形嚇到了,回來以後便神智不清,成了今日這模樣。”
呂三斥道:“什麼冤獄,官府辦案,按律拿人,後來查無明證不也放你娘回來了,何曾冤過你娘。”
“是我失言,官爺勿怪。”
“瞧你倒還伶俐,過來。”皂隸抬手喚她。
周纓走至近前,呂三指了指火旁的矮凳:“扶你娘坐。”
“謝官爺。”
“從臘月十七那日到今天,你去過何地,做過何事,一一說來。”
“這麼多天,怎麼想得起來?”周纓麵露難色。
呂三冷笑一聲:“你家距離後山最近,最有嫌疑,按律可以將你二人羈押,帶回衙署候審,到得官府,想必你便想得起來了。”
周纓聞言怯怯,屈指仔細數了半晌,方道:“先前鎮上瓦罐店的江老闆說工期緊,請我去幫小工,因還剩些活沒做完,一直催得厲害,十六那日雪一停我便去鎮上了,一直忙活到第二日才忙完,我還攢了些炭,順道給老主顧送去便從鎮上回來了。回來後累著了,當天就一直沒再出去。”
“什麼時候,送到誰家?”
“上午,具體時間記不太清,送到鎮上那家糕點鋪子了,那嬸兒經常在我這兒買炭,年關裡用得多些,便吩咐我一有炭就送去。”
“其他時候呢?還出去過麼?”
周纓點頭:“十八那日又去隔壁鎮上抓了些藥,還買了些年貨。”
“十八?這回倒記得這麼清楚?”呂三目光漸露淩厲。
“方纔不是算過了嘛,雪停了兩日,第三日我看天色,覺得這天晴不長久,便想去買些年貨,恰巧我孃的寒症又突然犯得厲害,耽誤不得,便一大早去楊叔家裡借了騾子,去鄰鎮替我倆各自抓了些藥。”
“你怎麼了?”
周纓神色赧然:“說來丟人,在鎮上看到天色變得快,怕半道下雪趕不回來,心裡著急,居然在平地上把腳崴了。”
呂三盯著她的腳腕位置,繼續追問:“好得這麼快?方纔見你行動自如。”
“正好替我娘抓藥嘛,也給自個兒抓了幾副,內服外敷折騰了好幾天,基本上好全了。”
“你娘有寒症?”
“是,冬天常犯,一般不打緊,但那天突然不舒服得厲害。”
呂三轉頭去問杜氏:“大姐,你身子哪裡不舒服?”
周纓心一緊。
杜氏見著生人便怕,不肯回他的話,隻哆哆嗦嗦地往周纓背後藏。
呂三無法,隻得作罷,又轉問周纓:“為何繞遠路去鄰鎮?”
真實答案自然是事發突然,押解崔述的官差排查下來無所獲,必然會去最近的鎮上投宿,後續纔是回縣衙搬救兵的事,她那時去本鎮自然會同其撞上,還剛好抓那些對症的藥,很容易就會被盯上,但她隻說:“想順便置辦些年貨嘛,那天鄰鎮趕集,何況鄰鎮醫館的大夫診金便宜些。”
這倒不是假話,藥材貴重,附近百姓小病小痛都是以土方或者自個兒上山采藥對付,實在厲害了必須看診也都更喜去偏實惠的醫館抓藥,呂三一時找不到破綻,接著尋根究底:“你說的楊叔是誰?”
“五裡坪,楊成。”
呂三揚聲喚一人去對質,又叫一個矮小如猴的皂隸過來:“驗驗藥罐。”
那矮猴當即蹲身,將那隻破了耳的瓦罐掀倒,取刀具在壁上颳了一層已乾涸的藥漬下來,去後院驗了半日,來回道:“是風寒藥和外傷藥的成分,已辨明全部藥材,晚些再去藥鋪核驗。”
呂三頷首,吩咐矮猴將這間耳房一並搜查一遍。
此人心思縝密,層層剝繭,若非一早想得周全,周纓也不敢確定自個兒是否會露餡兒,當下隻能沉著心,悄悄關注著他們一行人的動向。
呂三則沉沉地看著她,半刻後,老金進來同他道:“沒查出什麼。”
“牆壁地道都排查過了?”
“查了,連雞圈都查了,沒有異常。”
呂三起身往後院去,看著尚在滴水的床單被褥,笑了一笑,叫人把周纓帶過去:“今日洗這些?”
周纓不解:“連著下了這麼久的雪,好不容易出回太陽,洗洗預備過年,有何不可?”
呂三吩咐其他人看著她,自個兒往臥室內走去,將兩間屋子一應床單掀開,仔細查探一遍,並未發現任何血跡或其他可疑之處,隻得作罷。
他返回後院,又細細端量了周纓一眼,再次盤問道:“你家裡可有地窖?”
本地尋常人家都會有個小地窖,用以存放番薯,當下用來藏人也是個極佳之所,若此問有異,便可斷定此女有問題。但周纓沒有任何遲疑,徑直道:“有,但離主屋有些距離,官爺若要去,我帶你們過去。”
呂三愣了一愣,擺手叫人帶她過去。
周纓被兩個皂隸製住雙臂,強行押著從耳房出去,杜氏見狀慌亂起來,周纓剛要出言安慰,膝彎便被撞了一下,方知此人是故意如此,隻得住了聲。
等人走遠,呂三在惶惶不安的杜氏身側坐下,拿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笑著同她套近乎:“大姐,你女兒這幾日一直在家裡守著你,沒有出去過?”
杜氏滿臉倉惶,不肯出聲。
“大姐,你當真不記得我了?我在縣衙當差,當年你毒殺楊泰,我奉命來緝拿你歸案,就在這間屋子,我親自給你上的鐐銬,那會兒你那女兒,”呂三伸手在腰際比了比,笑得瘮人,“大概才這麼高點,哭著喊娘,非攔著我們不讓走,還是我踹了她一腳,將她踹得爬不起來,才把你押走了。”
杜氏長年輕顫不止的身子停了一瞬。
這變化叫呂三捕捉到,不由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繼續威逼:“你若不說實話,你那女兒也得跟你當日一樣,去牢獄裡走一遭。那地方你待過,滋味你這輩子肯定忘不了,裝也裝不了。”
杜氏忽地探手拽住了他的袍袖。
呂三神色為之一動:“你果然記得。好好想清楚,要不要說實話。”
杜氏眸中的光亮又暗淡下去,隻重複地喚“杳杳”。
失望不已,但呂三仍未放棄,留她一人在灶下,出門在廊下站了一站。
老金道:“你方纔還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馬上小年休沐了,咱就這點人手,還得趕緊去把周圍人家全部搜檢一遍。說句不中聽的,尋不尋得到人有什麼要緊,負責押解的又不是咱們,追不追究的也不乾咱們的事,交完差安生過年纔是正事。”
呂三看向被押著往回走的周纓,隻說:“這女的不對。”
“有破綻?”
“沒有。”呂三凝神,緩緩搖頭,“但我直覺不對。”
“行了,何必多事?”老金勸他,“兩個女人而已,小的弱,老的瘋,就算真碰上了,怎麼救?”
“倘若他命大沒受傷,隻需搭把手就能救下呢?”
“怎麼可能,那陡崖,不死也殘。”
呂三搖頭,閉目想了一想,說:“容我再試一回。”
周纓被押回近前,呂三叫人堵了她嘴,將耳房門從外鎖上,喚來那矮猴:“她的聲音都記住了?”
矮猴點頭。
“問裡麵那人。”
周纓登時意識到不妙,方要掙紮,已被大力製住,緊貼在壁,動彈不得。
那矮猴低低清了清嗓,衝門內喚道:“娘。”
聲音竟和周纓有七八分相像。
杜氏正惶惑不安間,聽到熟悉的聲音,蹣跚往這邊趕來,卻被反鎖的門阻住去向,隻得停在門後,聽這聲音繼續道:“咱們家裡那人突然找不到了,你看見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