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白帝 第六十四章 合婚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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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婚貼
幾日前,遠岫命人將院中長勢繁茂的樹枝葉修剪掉大半,連帶著屋頂上垂落的藤蘿條也給裁去了半根的長度。
現坐於窗台前,遠岫擡眼向外看去,院落空曠不少,宮宇間的朱牆碧瓦**裸攤開在眼前。
遠岫支起胳膊,攥緊的拳頭撐著下頜,視線一動不動注視著殿外。
逐揚這時剛好從偏殿出來,遠岫目光無需過多偏轉,立時就將逐揚整個人完完全全捕捉入視線當中。
瞳孔幅度緩慢地向左移動,遠岫看著逐揚下了台階,沿著廊道,往殿外走去。
許是,背後的目光過於熾熱,逐揚緩緩而行的步伐停滯住了。他回過頭,正好與遠岫牢牢釘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對上。
遠岫見逐揚停下,便也起了身,從殿內走出。
逐揚看著遠岫揹著手,大步大步地踏邁過石階,一路走到麵前。“去哪呢?”遠岫隨意問道。
“宮外一趟。”逐揚如實說。
“噢,又去宮外。你回來後好似已經出宮七趟了吧。”遠岫張開手指,假裝數了數次數。
“記得這麼清楚。”逐揚自己都不曉得他曾幾次出入宮中。
遠岫明明在意的不行,卻隻嘴硬地在他麵前轉悠來轉悠去。時不時卡在逐揚出宮的時辰,狀似偶遇地攔在他麵前,問東問西。
“無聊,隨便數了數而已。”遠岫擡頭看了看天,他表現出一副輕鬆悠閒的樣子。一隻腳向外撇去,身子側轉過來,擋在了逐揚麵前。
逐揚看了眼遠岫刻意分開的雙腿,還有一下一下輕輕點地的腳尖。
“行了。”
逐揚抿了抿唇,剋製住冇有笑出來,他拍拍遠岫的腿,說道,“我太陽落山前就回來。”
逐揚身量高大,隻一擡腳就從遠岫的腿上跨過去。
“嗯?”遠岫看著逐揚就這樣大剌剌地無視自己的腿,他忍不住哼了一聲。
逐揚回過頭看了遠岫一眼,他想了想,說道,“就隻今日這一次,明日帶你一同前往。”
遠岫盯著自己孤零零往前邁了一步的腿,正打算皺起的眉頭在聽到逐揚的話後,倏地舒展開。
他不想表現的太多於期待,就隻冷淡地迴應了逐揚一句,“哦,好些日子冇有去宮外了,出去走走也不錯。”
看著逐揚離去的背影,遠岫在他麵前勉強表現出來的張揚,逐漸暗褪了下去。
“宮外到底是有什麼東西?讓你這麼上心呢。”遠岫環抱住雙臂,他甚是不解。
昨夜,逐揚明顯是回來晚了。遠岫就坐在窗台前,看著日落西沉,日光從偏殿的牆上打到了主殿的牆上。遠岫坐在金黑色的黃昏當中,注視著殿外廊道裡來往的侍從。
他這幾日都冇踏入過偏殿。一是他自己不想,二是逐揚也並未來叫自己。
那日,遠岫在逐揚麵前表達過不要去偏殿之後,逐揚就再也冇有來喚自己去偏殿了。
遠岫將此事默默記在心裡。
今日,遠岫早早地就起了床。隻因逐揚答應過自己,此次出宮,必定會帶上他。
他坐在窗台前等待,生怕錯過。
逐揚從偏殿內出來,便走向遠岫所在的主殿。
遠岫見到逐揚後,身體趕緊下意識地往牆後擋了擋,隨後從窗台上跳了下來,幾步走到桌前坐好。
門口響起來敲門聲。
遠岫等待了一會兒,才悠悠開口道,“進來。”
逐揚看上去神采奕奕,平日裡他大多穿著深暗色的衣袍,因常年生長於軍營,他衣服也幾乎都是些束身便利的樣式。
今日,一件寬鬆廣袖的淺紅色衣袍上身,與遠岫印象中的逐揚相差甚遠。
甚至可以說是全然不同。
遠岫忽地微張了嘴巴,手裡裝模作樣捧著的一本書冊,哐噹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啊!”書冊尖角正好砸在遠岫的腳上。他吃痛,回了回神,趕緊蹲下身去撿。等他探出頭來的時候,桌上不知何時已放置了一塊包裹。
逐揚看上去有些少許緊張,但他與遠岫有所不同。大多時候,逐揚並不會把內心的一係列情緒波動表現在臉上。
沉穩、從容。逐揚習慣了用平淡的動作與言語,來掩蓋內心想法。今日,他反常地磕巴道,“你就穿這身衣服…也太草率了。”
遠岫低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袍。
這可是他從好幾件新製的秋日衣裳中,精挑細選出來最滿意的一套了。
優雅又不失威嚴,精美中透著一股硬朗之氣。
逐揚居然說不好看!
不好看?!遠岫懷疑逐揚的眼光,但轉眼又看到他身上那件刺繡圖案以及麵料材質,可以稱之為上上等的外袍。
其實,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不相上下嘛。
畢竟,遠岫身為皇帝,即使逐揚的衣服做工再好,也不太可能勝得過他。
“把這個換上。”逐揚輕擡下頜,指了指桌上的那個包裹。
遠岫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用布塊裡三層外三層嚴實纏繞著的東西。逐揚提醒了遠岫一聲,他立時迫不及待地就解開繫結。
布塊用得是上好的桑蠶絲,隻微微一拉,就順溜地滑落,露出裡頭淺紅色的衣裳。
遠岫眼睛都亮了,他看了逐揚一下,帶著笑意的瞳孔似乎是在說,“不錯,還記得給我做了一件。”
他怕衣服下襬碰到地麵,遠岫冇把它從桌麵上拿下來,就是小心地提著衣襟,近距離瞧了一瞧。
遠岫眨巴著眼睛,愛不釋手,他看得入迷,其上刺繡著的圖案似乎有些熟悉,他一時想不起來。
“快點去換上吧。”逐揚看了眼窗外,晨間的霧靄漸漸散開,日光開始變得刺眼。
酉月十一,天晴無雨,諸事皆宜。
遠岫稍感疑惑,但也冇糾結太久,一看到這件衣裳,遠岫腦海中便開始幻想穿上它時的樣子。
正好,逐揚既然開口了,他就試試這件衣服。
看著逐揚站在屋中,遠岫擡頭瞥了一眼,然後他雙手捧著衣裳,溜到了屋子左側的屏扇後方。
逐揚冇有跟過來,遠岫看了眼身後,屏扇上倒映出一高大的身影,正挺拔地站在原地,亦冇有往遠岫的方向探看。
“駕——”疾馳的駿馬飛踏而行,遠岫袖間的衣袍烈烈作響,他一隻手抓著韁繩,另一隻手抱在馬背上。
遠岫以為今日出宮也是乘坐馬車,冇想到行至宮門口處,竟遠遠地牽來了一匹馬兒。
這馬,好似還是逐揚從西塞帶來的。
侍從一放開牽引的韁繩,馬兒就如同認主了一般跑過來,親昵地蹭蹭逐揚。
第一次乘騎奔跑起來的馬匹,風颳得遠岫雙眼控製不住地眯成一道縫,他斜仰起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逐揚。
逐揚目視前方,雙手成環抱的姿勢,將遠岫圈在懷裡。他冇轉過臉,感知到了遠岫的目光,問道,“怎麼了?是騎得太快了?”
風聲太大了,逐揚的聲音被壓成嗡嗡的一陣響聲。遠岫冇有聽清,他往後靠了點,那種快速移動時的失重感減少了許多。
逐揚伸開手臂,往前擋了擋,遠岫明顯感受到耳邊的風聲靜了下來。
出了城後,遠岫愈發覺得這條路熟悉,穿過蔥鬱的樹林,後路過一條小溪,溪邊栽種一株格外寬大的槐樹。
槐樹上掛了很多的紅布條,上麵密密麻麻寫著附近城民的心願。當日遠岫出宮去青水鎮,便被眼前的這株槐樹吸引了一瞬的目光。
這條路…是通往青水鎮的?
難道,這幾日逐揚出宮去,都是去青水鎮的宅邸處?
遠岫回憶起那一箱箱往屋子裡搬的大木盒子。
未等遠岫想明白其中關竅,馬匹已正正地停在宅邸門前。遠岫的目光牢牢鎖在院門上,他甚至忘記了要下馬。
逐揚已率先躍至地麵,他張開手,示意遠岫。
遠岫瞳孔震動,眼眸處閃爍著微亮的水光,麵前濃烈的紅色照在遠岫的臉上,印在他眼中。
紅繡球掛在宅邸的牌匾上,大門兩旁左右各貼了用朱箋紙裁剪而成的喜字。
宅門大開,能看到裡頭全都用紅綢裝點了起來。
遠岫猛然發覺自己衣裳的不同,他…還有逐揚…他們兩個人穿的衣服,也都是紅色的。
他看看自己,又瞧了瞧逐揚,恍然間明白了什麼。
逐揚還伸著兩隻胳膊,遠岫注意到了,他就著逐揚的力,從馬匹上翻落下來。
這會兒,逐揚也不用再做掩藏。他這幾日外出,就是為了裝店這處宅邸。從當日寫下“和離書”後,逐揚就已在心中暗暗決定。
若是,與阿葛其一戰後,還能再回來。
他想要重新開始。
逐揚領著遠岫邁上台階,院中的陳設皆是按照豐澤成婚時的習俗所置辦。宅邸中隻有遠岫與逐揚兩人,周遭靜悄悄的,遠岫能聽到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臟。
他們走到大廳的桌子前,紅燭搖曳,火光映徹在遠岫與逐揚的臉上。
桌上擺著一麵鋪陳開來的紙張,其正中央赫然寫著:合婚貼。
“一紙婚書,天地為鑒,日月為盟。”
“今喜結良緣,不負彼此,攜手共進,立此婚書為證。”
遠岫看向逐揚,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他冇有想到,逐揚會…會願意和自己成婚。
當日那段太過於糟糕的婚禮,在遠岫腦海中浮現。同樣是滿目的紅色,那一場卻刺眼到遠岫至今都記憶尤深。
好在,今日柔和的紅色,已濃烈到遮蓋住遠岫心中,隱隱泛著的疼痛。
他本以為自己下旨賜婚,是個糊塗至極的主意,冇想到賜婚的聖旨,一如命運的紅線,緊緊地纏繞著兩人。
隻短短一年而已,逐揚從提劍殺入殿中,到會溫柔地牽著他的手,帶領遠岫步入嶄新的開始。
黃昏已逝,天色漸漸暗沉。遠岫與逐揚並排躺在草地上,此地歸屬宅邸的後院,不會有任何人經過。
遠岫身下鋪就著從院中扯下來的紅布,剛剛好是可夠兩個人並排躺著的長度。
遠岫艱難地翻了翻身子,額頭正正好碰到了逐揚的手臂。
逐揚側轉過身,摸了摸遠岫的臉頰,問道,“還好嗎?”
遠岫點點頭,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他強忍著睏意與疲倦,還有好多好多疑惑,遠岫藏在心裡,他急於開口詢問。
逐揚大多時候能懂遠岫心裡輾轉反覆的心思,他耐心看著遠岫,等著他組織語言。
“你從寫下和離書的時候,就開始準備這些了嗎?”遠岫問道。
其實,逐揚當時並不能保證自己一定會平安歸來,即使是懸殊相差甚遠的戰局。一個小小的失誤,都是有可能受傷,甚至是殞命的。
逐揚寫下和離書時,他一方麵是想讓遠岫認清自己的內心。不要因為生出一點疑心,就開始退卻,不要總是猶猶豫豫地不堅定站在自己這一邊。
另一方麵,如果自己真的回不來的話…他也不想耽誤遠岫。
天高海闊,人生百年。
遠岫這輩子應該高枕無憂地坐在皇位上,他願意為了這一切豁出命去掃除存在的障礙。
即使,遠岫最後會誤解自己,那也比他忘不了自己好。
逐揚心思已經轉了幾百下。
最後嘴邊卻隻是淡淡說道,“嗯。”
遠岫笑了笑,翻正身子,他就知道逐揚不是認真要跟自己和離的。回到宮中後,他要把那封壓在奏摺下的“和離書”燒了,燒得一乾二淨,連灰燼也得撒揚得不見一絲蹤跡。
對了,“合婚貼”得留著。
遠岫想到了什麼,他慌忙起身,左右看看。
逐揚雙手撐在脖子後,他看著遠岫淩亂的後衣襟,還冇有繫緊的衣袍正散亂開。
“這個嗎?”逐揚早就料到,遠岫在找何物。
他手伸向身側,拿起“合婚貼”在遠岫麵前搖了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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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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