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白帝 第六十五章 攬芳殿
-
攬芳殿
遠岫一把抓過,他雙手捧著合婚貼,高高舉起,正正好在自己的腦袋頂上的位置。
院中樹影婆娑,午後黃昏,日光一如細碎的鎏金,不刺眼,卻也晃得遠岫眯了眯雙眸。
“一紙婚書,天地為鑒,日月為盟。”
“……”
遠岫一字一詞念著合婚貼上的字。末了,他將合婚貼捂在自己的胸口。
“得空了,我們在這小鎮久住幾日吧。”逐揚擡頭,望瞭望一碧如洗的天,他懶洋洋道。
小鎮坐落於城畔,來回宮中,左右不過兩三個時辰。比起一層外又是一層的宮闈高牆,遠岫更喜冇有邊際的村鎮,風從四麵八方吹來,夾帶著山野間青草與嬌花的芳香。
“好。”遠岫笑哼哼應下。
從青水鎮回來的第二日,遠岫早早起身,去往攬芳殿。
他打了盆水,取過木架上的抹布,沾了沾盆裡頭的清水,熟練地瀝乾,然後開始擦拭大殿的木桌。
遠岫一月中總有幾次會來至攬芳殿,他大多時候都親力親為,殿中各項器具的擺放,都是由遠岫一一看過的。
抹布擦過桌麵,留下一層半乾半濕的水膜。
隻肖等片刻,桌麵便全然乾透。
遠岫拿起桌角旁的一個瓷白玉瓶,另一隻手撚著抹布,細細拭過瓶底。
攬芳殿並不住人,裝飾頗為素雅,正屋中隻擺放一張桌子和幾樣瓷器物件。遠岫隻將屋中大致擦拭了下,額頭就已滲出細細的汗來,胸口處也悶得不行。
遠岫忍著不適,於殿中的蒲團上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響頭,點了三炷香。
熏香自銅爐中嫋嫋升起,三炷乳白色煙氣朦朧飄散,於牆麵壁掛的畫像前消失。遠岫看著母妃的畫像,眼前逐漸濕潤。
忍住哭腔,遠岫緩緩說道,“母妃,我不日前已與逐揚再次正式成婚了。”
“這一次,他是真心待我的。”
“你看,這是他親筆所寫。”說著,遠岫從懷裡掏出一卷用紅線捆好的薄紙來。
嘩啦翻開,其上字句顯現,正是合婚貼。遠岫像是怕母妃看不清似得,上前幾步,將合婚貼放置在了桌麵上。
做完這些,遠岫往後退了幾步,重新跪在了蒲團上。
“母妃,不用擔心我。”遠岫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心裡默唸道,“我與逐揚定會歲歲年年長相伴,年年歲歲喜安康。”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遠岫從屋內出來,他一擡腳,差點兒撞上仰靠在門沿邊上的人。
“你什麼時候來的?”遠岫驚訝地看著逐揚。
每次至攬芳殿,遠岫都會屏退眾人,一個人在屋中待上一個時辰,獨自跟母妃說說心裡話。
對於逐揚的突然出現,遠岫想起方纔在屋中所言之語,立覺有點不好意思。
“剛剛。”逐揚仍舊靠在門邊,他回道。
其實,遠岫前腳進屋,逐揚後腳就到了。
遠岫每月便抽出幾日至攬芳殿,此事,眾人皆知。
逐揚當日在殿外偷聽,才得知遠岫原來在殿中待上許久,是來找瑛妃哭訴…
他第一次見到,人的眼睛裡居然可以有這麼多的淚水。
逐揚是很少哭的,他自軍營長大。自記事起,身上流的隻有血,不是眼淚。
今日,逐揚等在門外,便是再想聽聽,遠岫又在屋內說了些什麼。
“冇有哭…”逐揚頭斜靠在門上,聽著內裡,遠岫正絮絮說著的話,他不自覺地輕笑了下。
在出門前,遠岫曾起身去取合婚貼,手肘不小心碰到香爐,撒了點灰在桌麵。他用抹布擦拭了好久,才乾淨。
逐揚就是在那時纔來的吧。
不然,逐揚麵上的表情,不應像現在這般淡然。
想到逐揚並冇有聽到自己說的話。遠岫收了羞赧,大步往屋外去。
明明已近夏末,天卻不知怎的越來越熱。遠岫每逢出行,侍從都會隨身擡著冰缸相伴。
因著攬芳殿存著瑛妃舊日的書冊,怕玄冰化開的水汽漫濕紙扉,遠岫便讓侍從將冰缸停在院中的小亭子裡。
遠岫趕忙幾步過去,虛虛地坐在了亭子裡的一張竹椅上。
“就一會兒的功夫,怎麼累成這樣。”逐揚看著遠岫一臉疲憊地倒在椅子上。他幾步走近,伸手去摸遠岫的脈搏。
脈相細弱無力,忽快忽慢。
逐揚皺了皺眉頭。遠岫將手抽了過來,他轉過臉,蜷起雙腿,側躺在椅子上,說道,“老毛病了。”
“太醫如何說?”逐揚看著遠岫汗液淋漓,隻靠近冰缸稍稍時間,他就又畏寒似地窩成一團。
“以前留下的病根。不好治。”遠岫不願意提過往之事,他隻敷衍逐揚道。
看著遠岫一臉拒絕相告的模樣,逐揚也不再繼續強問。
他回過頭,看向屋內,對遠岫說道,“我想進去看看。”
遠岫原本麵上掛著,不要問我、我要睡了的表情。聽到逐揚的話時,他唰地一下就睜開了眼睛,支支吾吾說道,
“現在嗎?…現在就要去嗎?。”
逐揚也不回話,就站在一旁等著。
遠岫自顧自地說了幾句,然後手忙腳亂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整個人慌張到身形搖晃,逐揚幾乎以為遠岫要栽倒在地上。
手還等伸出去扶,遠岫已經站直了。
“好吧,那我和你一起去。”遠岫像是下定了決心,他慢慢地走在逐揚跟前。
遠岫腳步一邁一邁的,肉眼可見的僵硬。逐揚跟在遠岫身後,風吹起他額前的碎髮,直立立的豎起在腦袋中央,左右搖擺,就是不下來。
到了屋內,頭髮才緩緩地落回額前。
遠岫伸手推開門,轉過身,鄭重地對逐揚說道,“這是我母妃的宮殿,進來吧。”
逐揚在遠岫的帶領下,擡腳邁入。他直視著看去,牆壁上高高懸掛著一副畫像,畫紙因年歲長久而稍顯斑駁陳舊,但並不灰暗。
隻一眼,逐揚便覺著畫中女子與遠岫有七八分像,都是秀麗和煦的麵容。
女子懷抱中那個咧嘴而笑的嬰兒,想必就是遠岫了。
逐揚多看了那小孩子一會兒,直到遠岫拉了拉他的衣角,逐揚纔回過神。
“逐揚,快跪下吧。”遠岫小聲說道。
逐揚與遠岫一同,嗑了三個響頭。
“這都是我母妃愛看的書。”遠岫帶著逐揚走到屋子的一旁,他略帶得意地對逐揚介紹道。
瑛妃出生於文官世家,族中雖未出過高官,卻也是世代讀書人。在遠岫眼中,母妃便是這世間最為飽讀詩書之人,他知道逐揚閒暇時好讀書,便迎著逐揚的喜好,對他說道。
逐揚看過架子上一排排的書冊,有稀世藏書,古典經籍,也有民間野集…
遠岫本是介紹書冊,眼睛卻落在逐揚身上,看著他取過其中一本“宮集事錄”。
逐揚隨意挑了一本,他翻開第一頁。此間記載的是宮中各項殿宇修築之術。
逐揚淺淺掃過,又翻開了下一頁。他無心在此,目光看似落在書冊上,其實餘光時不時瞥向遠岫。
忽地,逐揚遊離的瞳孔猛然縮了一下。
遠岫比逐揚稍矮些,從他的方向看去,隻能見到大半個書冊封頁,逐揚半張麵容擋在了書冊之後。因此,遠岫並未發覺逐揚一閃而過的異常。
“不再看看嗎?”遠岫見逐揚將書一合,塞入了架子當中,他問道。
“屋子裡好熱,走吧。”逐揚拉過遠岫的手腕,就將他半拖半拉地帶出屋內。
遠岫確實已感炎熱,但為了能在逐揚麵前顯擺那麼一小會兒,他硬是忍著冇有出聲。
現下出了屋子,院中冰缸裡冒著的冷氣浸透他全身,遠岫逐漸急促的呼吸,平複下來。
一行人從攬芳殿離開,逐揚跟在遠岫身後幾步遠的距離,大門砰得一下閉合,逐揚飽含深意地回頭望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