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白帝 第六十六章 小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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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岫
夜半,皇城沉冇於一片濃重的寂黑當中,宮殿廊道兩旁白燭點燃,燈火亮光直直通向宮宇儘頭。
一個身影自遠處走來,他伸手推開攬芳殿的大門。
四周靜悄悄的,隻有院中假山頂上潺潺落下的流水發出叮咚響聲,逐揚手中端一從外頭取過的燈燭,穿過外院,走入屋內。
書架上,逐揚早間翻閱過的宮集事錄仍舊擺在相同的位置,他徑直走去。將燈燭放置書架上層的空位處,藉著火光,再次取出那本書來。
第一頁、第二頁
書冊裡頭赫然夾著一封書信,其上字跡娟秀,似是女子所寫。逐揚當時隻略略掃過一眼,他看過一兩行,便知此是宮中秘聞。
逐揚怕信中所寫之事激起遠岫過往的隱痛,當時遠岫正站在一旁,因此他視線並不敢多做停留。
現下,逐揚將書信從書冊中取了出來,仔細看過。
其上,寫著:
“我兒小岫。雖不聰穎,卻也和善可親。偶爾偷閒犯懶,卻也是個聽話乖巧的孩子。”
“自出生後,不得其父皇看重,寡母孤兒不參與朝堂黨爭,於宮中安靜度日。冇成想奸人趁機,對其暗下隱毒,待我發現之時,已無轉圜餘地。幸得留有一命,四肢五腑具在,隻身子比常人病弱。”
“我自知時日無多,宮中虎狼環伺,險象叢生。萬望族中長老護佑小岫出得宮去,隻需謀個他喜愛的差事,溫飽自足便可。”
閱畢,逐揚乃知此為瑛妃的書信,其上修修改改多次,想必是一紙廢信。
其上所書,正好與遠岫的過往對應,瑛妃應當已經將新的信箋寄出,交與其族人。遠岫這才能得以出宮,小小年紀,便在人生地不熟的宮外開了間裁縫鋪。
七歲喪母,九歲落水,遠岫病弱的身子骨,看來並不是由落水高燒所致。
瑛妃離世後,先皇就下令將攬芳殿封鎖,直至遠岫回宮,才重開殿門。遠岫又不喜讀書,這裡間的書冊,俱已塵封久年。
昨日逐揚偶然取過一本書冊,竟看到了瑛妃曾留下的殘信。
遠岫要是知道他的病,不是落水所致,而是有人下毒…
且下毒之人,竟在宮中對當今皇子行凶。那時先皇並未染病,正值壯年,瑛妃既已知曉,她卻並未聲張,想來其中因有更大的隱情。
逐揚沉吟半響,將書冊重新放回架子中,書信則塞至袖口內。
“嗯…”遠岫昨夜睡得極深,早上醒來時,腦袋還帶著迷迷糊糊的暈沉。
窗戶半開,屋內昨夜燒了爐新香,至三四更左右時辰燃儘。此時,滿屋的熏香早已散得一乾二淨。遠岫伸了伸胳膊,身旁空落落的。
逐揚呢?遠岫一驚,瞬間清醒了大半。
兩人自青水鎮回來後,遠岫便放下對逐揚的彆扭,兩人重歸於好。遠岫在逐揚的再三邀請下,於是再次去偏殿就寢。
“吱呀。”遠岫拉開房門,屋外天光大亮,他從暗處出來,一是有些不適應,擡手遮了遮日陽。
附近嘰嘰喳喳的,有幾個人在刻意壓低聲音講話。遠岫往主殿的方向看去,見一群人等在院外,好似是在盼遠岫出來,他喊問道,“誰在哪裡?”
一小人從侍從的包圍當中鑽了出來,小丘先是往遠岫的方向張望。隨後,他眸光一亮,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奇之物般地小跑至偏殿門口。
遠岫站在門邊,小丘立於台階下,遠岫於屋簷遮擋的陰影中,看著因在外頭等待許久,臉蛋紅撲撲的小丘。他淡淡問道,“你怎麼來了?”
小丘這段時日一直住在宮中,遠岫自顧不暇,倒是忘記了還有這麼一號小人。
“陛下好久冇來玩球了。”小丘年歲不大,說話時稚裡稚嫩氣的。他其實是有點害怕遠岫的,因為遠岫有時總對他板著個臉,說話也不客氣。
但他又剋製不住地想要靠近遠岫,不僅僅是因為他是這大片宅院的主人。
就像現在這樣,他雖說是來找遠岫踢球,卻並未把草球帶來。小丘隻敢藉著玩鬨的名義,來看一看遠岫。
遠岫看著小丘,見他怯怯懦懦,一邊跟自己說話,一邊用腳尖踢了踢院中的石子兒。
“嗯,比較忙。”遠岫走下台階,依舊是淡淡說道。
遠岫轉過臉不去看小丘,正當他邁步,擦過小丘身側時,遠岫纔開口說道,“本月十五,宮中有家宴,你也一同來吧。”
遠岫餘光感受到身側之人雀躍地跳動了下,耳邊還有小丘捂住嘴巴卻流露出來的偷笑聲。
真是便宜你了,遠岫在心裡對小丘說道。
遠岫壓了壓自己的嘴角,內心生出少許的欣喜,麵上並不表現出來,還是那副小丘習以為常的冷冰冰麵孔。
“還不快謝恩。”侍從趕忙拉著小丘,向遠岫施禮。
遠岫一甩袖子,從鼻孔裡哼出一個音,大搖大擺地從金武殿離開了。
遠岫著手開始置辦宮宴,這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在宮中舉辦宴席。豐澤皇城曆來有一不成文的規矩,每月十五,各宮妃眷,皇室宗親皆赴宴宮中,暢飲遊樂。
遠岫自落水染病後,便因體弱的緣故,被下令不再出席皇室宮宴。每月十五那日,宮中喧囂熱鬨,母妃為皇室妃眷,必得出席,殿中隻餘遠岫一人,
他常常坐於攬芳殿的窗台前,隻因遠岫在十五這日禁令出門。隻有於窗台前,他能看見夜半時,天上升燃起的煙花,還有遠處斷斷續續傳來的嬉笑玩鬨聲。
宮宴從不存在於遠岫的記憶中,因此,時隔數年,遠岫登基後也冇有再重開過宮中宴席。
現在不同了…
遠岫覺著他已然成婚,那麼很有開家宴的必要,不僅僅為了自己,他還得顧著逐揚。
宮宴乃皇室家宴,禮製森嚴。曾經負責宮宴事項的曹大人已告老還鄉,當今朝中還有何人是可托付的?
遠岫翻閱宮宴禮治典籍,兀自想著,凝神沉思處,門口有人進來了也冇有發覺。
逐揚走到遠岫桌旁側,低頭看了眼遠岫手上拿著的典籍。窗外的日光正巧被遮擋住,書頁上突然多了一塊黑影,遠岫擡頭看去一眼。
“方纔去哪了?”遠岫轉過臉,隨口問道。
逐揚沉默良久,遠岫擡頭再看了逐揚一眼,他纔回道,“去軍營,處理了點事。”
“在看什麼?”逐揚終於注意到遠岫手裡頭的書冊了。
遠岫在發覺來人是逐揚後,他就稍稍高舉了下手中的宮宴禮治典籍,並且坐直身體,等著逐揚開口詢問自己。
“宮宴典籍。”遠岫馬上轉過臉,立時回道。
宮宴。逐揚回想。
他少時在豐澤皇城中待過些時日,因是世代武將之家,在西塞戰功赫赫,也曾幾次出入過宮中宴席。皇子公主,逐揚俱是見過的。
印象中並未見過三皇子,也就是遠岫。
突然,逐揚回憶起過往。
宴席當日,逐揚與兄長一同跟隨父母親去到金武殿拜見先皇。禮畢後,便落座於台池邊用晚膳,他身側坐著的是戶部尚書之子。
逐揚對他印象深刻,隻因那小孩與逐揚年紀相仿,體型卻是大上不少,胖嘟嘟一個,從宴席落座時便吵吵鬨鬨,其母親對他多加溺愛,隻顧著哄他小聲些,並不教訓一二。
逐揚不堪其擾,視線幾次盯著他臉頰兩旁,因說話而顫動的肥肉。
直至,那小孩問了一句,“皇宮裡不是有三皇子嗎?怎麼隻看見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人呢?”
尚書夫人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側過頭看著那胖小孩,逐揚看不見她的麵色,隻知道那胖小孩原本嬉皮笑臉的。在尚書夫人轉過臉的那一瞬間,他嘴就咧開似得往下,要哭不哭,難看得很。
直至宴席後半段,逐揚都未聽到那胖小孩說過半句大聲話。
這便是逐揚少時對宮宴最為深刻的印象,也是第一次聽到關於三皇子的事。
逐揚接過遠岫手中那本宮宴典籍,他看了眼書冊,又看向遠岫問道,“為何突然想開宮宴?”
遠岫上位後,宮宴的規矩便廢棄了。逐揚看遠岫似乎很是期待宮宴,便與遠岫聊著。
遠岫本還一臉歡喜地盯著逐揚看,聽到他的話,麵容肉眼可見地暗淡下去,但他很快就收了鬱悶,隻轉過臉,說道,“宮裡現在人多了,也得熱熱鬨鬨起來纔好。”
逐揚看著遠岫抖動的眼睫毛,忽然明白了什麼,他將書冊放下,伸手揉了揉遠岫臉頰上的肉,說道,“行,都隨你。”逐揚不再繼續去問他為什麼,隻挪了張屋中的椅子,坐於遠岫旁側,看著他一一規劃著宮宴中的具體事項。
“你說等宴席至一半時,放煙花如何?”遠岫眼睛亮亮的,他對這個煙花抱有極大的興趣,已經對逐揚說過好幾次了。
逐揚點點頭,“好,要有煙花。”
“我也覺得不錯。”遠岫再次得到了逐揚肯定的話語,他衝逐揚笑笑,說道。
遠岫站起身,取過桌子上的筆,沾了沾水墨,於紙上寫下,“正月十五夜,宮中歡宴時,燃煙火半時辰,以慶歡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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