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白帝 第六十七章 是我太不爭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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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太不爭氣了
遠岫說了許久,很快他就累了,慢慢地無力靠向逐揚的肩頭睡去。脖頸間的呼吸,一起一伏,撲在逐揚的皮膚上帶著酥癢的燙意。
逐揚一隻手探入袖口,掌心攢住裡頭一張薄薄的信紙。他轉過頭,看見遠岫安適沉睡時的側臉,逐揚握著紙張的手緊了緊。
身旁之人原本重重靠在肩上的腦袋搖晃了下,遠岫不安地砸吧了下嘴,有清醒過來的跡象。
見狀,逐揚手指顫動了下,急從袖口裡伸了出去。
遠岫眼睫簌簌抖動,他緩緩睜開雙目,眼神中的模糊逐漸消散,直至恢複了視線,清明過來。他意識到自己睡著了,趕忙擡起腦袋,轉過臉,略帶不好意思道,“我太困了。”
遠岫轉過身,避開逐揚,動作幅度微微地擡起袖子擦了下嘴。
幸好,幸好,冇有失態。遠岫偷偷瞥過去一眼,看了下逐揚。
“我方纔說道哪裡了?”遠岫稍稍挪向逐揚一點,問道。
“要在宴席時放煙火。”逐揚回道。
“對,放煙火。”
“要放煙火。”遠岫其實後來還講了許多,例如菜肴得上一盞綠豆糕,遊戲必得有投壺…但一說及煙火,遠岫再度複燃起興致,連連稱是,他拿起麵前一張密密麻麻的紙張,歡喜地看了又看。
遠岫對宴席的安排格外滿意,他不由得開始徜徉起來,數了數日子,還有十日,便是十五了。
突然,遠岫將手裡的紙張一縮,他想到了什麼,目光在紙張上掃過,後又悄悄看向逐揚。
遠岫少時愛偷懶,跟著先生習字讀書時常常不用心。長大了些,宮中便無人再管教他,遠岫的字從還算端正,直至變成了現在,仔細辨彆,可以說能認得出來是何字。
他想起逐揚之前那般嘲弄過自己的字跡,遠岫麵上裝作不在意似的,要將紙張對摺起來,不給他看。
“墨還未乾。”逐揚出手攔道。
遠岫已經將紙張對摺疊好,不要給逐揚看。
逐揚剛開始還不明白遠岫為何驀地就不說話了,看著他不搭理自己,隻自顧自將紙張疊好,放置在桌麵上。
麵色異樣,隻用側臉對著逐揚,纖長的睫毛眨巴眨巴,也不講話。逐揚看看紙張,又瞧瞧遠岫,大致瞭解遠岫心中所想。
逐揚笑笑,開口說道,“墨還冇乾呢,攤開來晾晾。”
“不要。”遠岫兩隻手伸出,一下子捂在逐揚打算掀開紙張的手背上,稍稍用力往下壓了下,不讓其動。
“為何?怕我見了,笑話你字醜。”逐揚直接說道。
遠岫臉刷一下地漲紅了,自從逐揚與自己共寫過合婚貼之後。他幾番在逐揚麵前耍使小性子,逐揚幾乎都是包容忍讓。
今天遠岫不過就是回溯過往,內心不快,要逐揚好好反省一下曾經的所作所為。
他竟然…竟然又說出這樣的話來。
遠岫本就恥於自己不甚好看的字跡,也曾苦練過一段時日,但不見成效。在逐揚麵前重提久傷,遠岫氣得不行。他被戳中心事,卻隻漲紅著一張臉,氣鼓鼓地,說不出話來。
“好了。”逐揚見逗弄遠岫夠了,也就收了與他玩笑的心思,“我教你寫。”
說完,逐揚站起身,重新拿過一張空白的宣紙,鋪陳於桌上。
逐揚出生於武將之家,祖祖輩輩都是馬背上長大的,但他父親卻並未怠慢過他與兄長的功課,隻啟蒙時便找來學究,教授課業。
逐揚性子堅韌,即使是並不走科考之路,卻也認認真真跟著學究學至成年。直到現在,逐揚偶爾也會於空閒時讀書練字。
他取過筆,點一點墨,拿至遠岫麵前。
逐揚起身後,便站至遠岫背後,他俯下身,下巴正好距離遠岫耳朵一寸的位置。遠岫隻要微微側轉過頭,就能碰到。
“拿著。”逐揚又重複了一遍。
遠岫才恍然回過神來,他取過紅木毫毛筆,手指節調整了幾次,都冇能握成一個舒適的姿勢。
“這樣,拇指再下來一點。”逐揚推了推遠岫僵硬的手指,將其往下移動了些位置。
遠岫有點緊張,並不是此刻距離逐揚很近。好吧,其實也有這一層的緣故。但主要還是少時遠岫常常因課業受父皇責罵。
每每至受教導之時,遠岫總會控製不住地緊張,他使勁地握著筆桿,後背肩脊處用力到發麻。
逐揚手貼在遠岫的手背上,他手掌比遠岫的大,整個攏住遠岫握著筆的手,“放鬆點,彆抖。”逐揚想讓遠岫感受其握筆時發力處的巧勁,
但遠岫的指節極為僵硬,逐揚想帶著遠岫先寫上一個字,但遠岫的手根本無法鬆懈下來。
逐揚直起身,看著紙上一個歪歪斜斜的字。
遠岫縮起胳膊,筆還握著手上,他揚擡起頭,看了逐揚一眼,後又低下,隻留一個烏黑的圓腦袋給逐揚。
兩人之間沉默少許,遠岫說道,“我肚子有些餓了,看看小廚房有無什麼吃食。”
逐揚一隻手壓在遠岫的肩膀上,他將遠岫按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不容置喙地說道,“繼續。”
逐揚一邊帶著遠岫臨摹他的字跡,一邊還要按摩遠岫生硬的肩脊與手臂。遠岫隻寫了自己的名字,就已累得夠嗆,他長長的撥出一口氣。
“呼吸均勻,不要憋氣。”逐揚放下揉按遠岫肩背的手,轉而拍了拍他的胸口。
隻過半個時辰,遠岫又是身體緊張,又是憋悶呼吸。逐揚一會兒按壓遠岫肩膀,一會兒側耳傾聽遠岫的鼻息。
兩人都疲憊了,便稍作片刻休整。
“先皇,對你功課業嚴格嗎?”逐揚坐於遠岫身旁,他隨手拿起一本書冊來,隨意問道。
遠岫本是不想回答的,但方纔逐揚教導自己練字時有模有樣的,他倒生出些將其當作教書先生的感覺來。
遠岫老老實實回答道,“起先父皇對我功業上有過心的,隻是我不爭氣,總學不會,還愛偷懶,他罵過我幾回,後來也便不再管我了。”
說是因為對遠岫失望而放棄,其實更多的,是他兩位哥哥在那時已展現出絕佳的帝王天資。在遠岫還在為背不下先生教導的文章而發愁時,他們二人就已於朝堂之上為民生出策,為軍務謀計。
豐澤已經有如此才能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不再需要一位天賦平平的三皇子。
“那…你母妃呢?”聽完遠岫說的話,逐揚頓了頓問道。
遠岫回想。記憶中,母妃早些年間是極為看重自己功課的,她甚至親自喚來宮中先生,詢問遠岫何處較為薄弱,並於每晚常常陪遠岫唸書至深夜。
後來,父皇都已不再喚遠岫至金武殿查驗功課了,母妃也並未就此懈怠,仍舊每日悉心教導。
從某一天開始,母妃不再將課業掛於嘴邊。對遠岫愛玩針線,喜搭衣裳之事,也不像從前那般怕他貪玩,誤了功課,而對遠岫多加管束。
許是,母妃也是同父皇一樣,放棄自己了吧。
遠岫黯然神傷,因不能像大哥和二哥一樣為母族添光,他回想當時當景,直至現今已登帝位,也時常傷感。
“母妃後來也不曾管我了,想來是因為我太不爭氣。”
“我又懶,身子骨時常乏力,一用功,腦袋就昏昏沉沉的。什麼字都看不進去,背了的書冊也總是忘記。”
“害。”遠岫歎出一口氣,已至情深之處,他說了一句自己不願提及,卻不得不承認的事,“都是因為我太過愚笨了。”
逐揚目光本就不在書冊之上,他餘光注視著遠岫。今日前來,他本是要將瑛妃留下的書信交於遠岫的。
看著遠岫傷感過往,逐揚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要如何對遠岫說,“你自認為是天賦不夠,所以纔沒法如你兩位兄長那般聰穎。其實是那暗下的毒藥,傷了你的心脈,毀了你的根基,使你腦袋常常犯混,身子虛弱。”
袖子裡靜靜躺著的信紙,自逐揚進屋後,無時無刻不在灼燙逐揚手臂的皮膚。他現下竟開始後悔,為何當時偏偏選中那本宮集事錄。
“逐揚你也覺得吧?”遠岫反正都已對逐揚敞開心懷了,他倒生出些無畏來,也不擔憂逐揚說出些傷人的話,因為遠岫覺著這天底下已經冇有更為傷心的事了。
若是逐揚回答“是”,遠岫此刻也能受得住。
“冇有。”逐揚避開遠岫的目光,他有些心虛地將手中的書胡亂翻動幾頁,然後放下。
遠岫隻道是逐揚安慰自己的話,不過他很受用。
院外,陰霧籠罩的天出了點晴。
“看來今天不會下雨呢。”遠岫望瞭望門外,說道。
逐揚站起身,他走至遠岫身後,重新拿過筆,對遠岫說道,“再練一遍。”
信封一直在逐揚的袖口中,再未拿出過。逐揚從屋中出來,他回頭看了看,遠岫正獨自執筆端正地坐於桌前,低垂下的臉龐柔和又認真。
天上那一點點晴朗,又再次被飄來的烏雲遮擋,地麵席捲起風,吹得院中樹葉沙沙作響。
逐揚心緒不寧,遠岫講述其過往。他總覺著有些不對勁,說不上來,武將的直覺所致,逐揚習慣了探究其背後的緣由。
他伸手入袖口,將信紙往裡推了一推,隨後,出了走出了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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