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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生計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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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計艱

江浦鎮的碼頭總是醒得極早,天色未明,號子聲、船櫓聲、腳伕沉重的步伐聲便已交織成一片喧囂。林記食鋪開門亦有半月,生意卻始終清淡。

臨河一條街,擠著數家飯鋪食攤,賣的都是大同小異的滾水快下麵、油重鹽多的炒菜、管飽的粗米飯。林家鋪子新開,門麵小,雖張小滿嗓門亮堂,阿桂手腳勤快,也難從那些老字號手裡搶來多少主顧。

這日晌午已過,最繁忙的飯點將儘,灶上燜的一大桶米飯還剩小半,炒好的兩個葷菜也冇賣出多少。張小滿倚著門框,看著對街那家店掌櫃笑嗬嗬地送走最後一撥熟客,返身便開始劈裡啪啦地算盤珠子,她不由得歎了口氣,眉頭擰得死緊。

“照這樣下去,交下月房租都難……”她迴轉身邊收拾所剩無幾的碗筷,邊對著灶房方向嘟囔,聲音裡透著掩不住的焦灼。

阿桂默默擦著桌子,聞言動作更慢了些。

灶房裡油煙未散,沈昭正低頭清理灶台。她聽見小滿的抱怨,手上動作未停,目光卻掠過窗外嘈雜的碼頭。但見力夫們或蹲或站,捧著粗瓷大碗狼吞虎嚥,吃得急切。更有一些顯然是趕時間的,懷裡揣著乾硬的餅子或飯糰,就著冷水胡亂啃幾口便算一餐。

她想起昨日午後,見一老船工蹲在自家店門不遠處,啃著塊黑硬的餑餑,噎得直抻脖子,她讓阿桂送了碗熱湯過去,老船工千恩萬謝。

張小滿收拾完進來,見沈昭望著窗外出神,又歎道:“以前我跟著叔叔走鏢,路上趕時辰是常事,能吃上一口熱乎的便是福氣,更多時候就是冷餑餑就涼水,胃疼也得忍著。”

沈昭收回目光,看向張小滿,緩緩道:“我瞧這碼頭上,似那老船工和你們當年走鏢一般,求快、求飽、求方便之人,不在少數。”

張小滿點頭:“可不是麼?急著趕路,常啃乾餅子噎得慌。”

沈昭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我們做些能讓他們揣著就走,又能頂飽耐饑、有些滋味的吃食如何?”

“什麼吃食?”張小滿和阿桂都看向她。

“鹵肉。”沈昭道,“做些滋味厚足的鹵肉,切碎夾在現烙的熱餅子裡。餅子紮實,鹵肉香濃,拿油紙一卷便能帶走,邊走邊吃,也不誤工。我瞧這碼頭上下,尚無專做這個的。”

張小滿眼睛一亮,立刻想起橘井坊裡沈昭偶爾鹵的那鍋肉,香氣能飄滿整條巷子,她和阿桂每次都吃得舔嘴抹唇,陸明瑜那小子更是念念不忘。

“沈昭姐你的鹵肉手藝自是冇話說!那方子……”她猛地壓低聲音,“是橘井坊的不傳之秘吧?”

沈昭眼神微黯,隨即平靜道:“方子是人定的,活人總不能被舊物箍死。”

她頓了頓,“隻是初時需得讓人知曉滋味。我想,明日一早鹵好一鍋,切出些碎肉夾餅,讓你和阿桂拿到碼頭人多處,贈予那些趕工的力夫、船工試味。”

張小滿聞言,臉上卻現出幾分遲疑,搓著手道:“這……白送啊?鹵肉本錢不低,眼下咱們……”她實在是被窮怕了。

“舍不出些許肉,怎換得來日後生意?眼下艱難,更需破局。你當初走鏢,不也常言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小滿想起昔日押鏢時與人打交道的情形,咬了咬牙:“好!就聽你的!”

次日天未亮,沈昭便起身忙碌。精選的五花肉焯水撇沫,另起小鍋,下素油炒香薑片、蔥段,並十數味祕製香料,煸出濃鬱複合的香氣後,倒入醬料與清酒,再移入深腹陶罐,加入肉塊、清水、些許糖色,灶下柴火改為文火,慢慢咕嘟著。

整整兩個時辰,奇異的肉香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醇厚香料氣息,頑強地穿透水汽,從林家小院瀰漫出去,勾得左鄰右舍乃至路過行人都忍不住吸著鼻子駐足探尋。

日頭升高,碼頭漸漸繁忙起來。張小滿和阿桂擡著一個蓋著乾淨白布的簸箕出了門,裡頭是幾十個對半切開、夾滿了深色鹵肉末的熱餅子。

起初,力夫船工們見兩個生麵孔送來吃食,多是警惕擺手。

張小滿便亮開嗓子,笑吟吟道:“各位大哥大叔,新店開張,討個彩頭!自家做的鹵肉餅,您嚐嚐鮮,不要錢!覺得好,日後記得照顧俺們林記食鋪生意就成!”

阿桂也機靈地拿起一個,當著眾人麵大大咬了一口,嚼得噴香。

有那膽大又饞嘴的,見這半大孩子吃得香,又聞著那肉味實在勾人,便猶豫著接過。一口下去,餅子暄軟,那鹵肉更是鹹香適口,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濃鬱的滋味瞬間打開味蕾,竟是前所未遇的好吃。

“嘿!這味兒真不賴!”有人驚呼。

一人開頭,眾人便少了顧忌,紛紛圍攏過來。不過片刻,一簸箕肉餅便被分搶一空。冇吃到的聽著旁人嘖嘖稱讚,嗅著空氣中殘餘的肉香,不由得追著問:“小兄弟,小妹子,你們那鋪子在哪?真不要錢?”

張小滿看著空了的簸箕,雖肉痛,但見眾人反響熱烈,臉上早笑開了花,忙不疊指了方向:“就在前頭臨河第三家!林記食鋪!今日試味,明日就正經開賣啦!價格實惠,管飽管好!”

張小滿與阿桂回到食鋪時,已是晌午。兩人臉上俱是汗跡,卻帶著笑。不等沈昭問,張小滿便搶著道:“沈昭姐!他們都誇!說從來冇吃過這麼香的鹵肉!好幾個說明日定要來買!”

第二日,林記食鋪剛卸下門板,便有昨日嘗過鮮的力夫尋來,摸出銅錢要買那鹵肉餅子。接著,三三兩兩,竟聚了不少人。沈昭在後廚默默操刀夾餅,張小滿在前頭收錢吆喝,阿桂忙著打包遞送,灶火重新燒得旺了起來。濃鬱的鹵肉香氣飄出窄巷,混入河風,悠悠盪向忙碌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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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浦鎮的飯食行當,暗地裡的較量從不擱在明麵上。林記食鋪的鹵肉餅子賣得紅了,不過日,左近幾家飯館的灶頭上,也相繼飄出了鹵肉的香氣。其中對街的劉家食鋪動作最迅,掛出的價牌,偏比林記便宜一文錢。餅子瞧著也厚實,剛出鍋時熱氣騰騰,引得不少貪便宜的腳伕、船工轉了向。

更有甚者,那劉掌櫃竟私下尋了個空隙,攔下正搬擡木柴的阿桂,塞過一小角碎銀,擠著眼笑問:“小兄弟,你家那鹵肉裡頭,究竟擱了什麼寶貝香料?透個底兒,往後少不了你的好處。”阿桂臉一繃,銀子燙手似的丟回去,扭身便走。

劉掌櫃不死心,竟又瞅準張小滿獨自采買歸來時,湊上去搭話,言語間儘是誇她能乾,又道:“小娘子這般伶俐,何苦窩在那小鋪子受窮?來我這兒,工錢翻倍,隻消偶爾提點提點那鹵汁的竅門……”

張小滿頓時炸了,柳眉倒豎,將菜籃子往地上一頓,指著對方鼻子便罵:“我呸!黑心爛肺的下作東西!自家冇本事,就想歪門邪道偷師?告訴你,那方子是我哥哥熬心血想出來的,憑你幾文臭錢就想買?滾蛋!再敢囉嗦,姑奶奶一瓢滾油潑你臉上!”

罵聲又脆又亮,引得半條街的人都探頭來看。劉掌櫃麪皮紫漲,灰溜溜遁走。

張小滿氣呼呼回鋪子,將事一說。沈昭正低頭嘗著今日的鹵湯成色,聞言隻淡淡道:“罵便罵了,日後謹慎些,莫獨個兒走暗巷。”她擱下湯勺,“價錢,我們不變。餅子裡的肉,一寸也不許少。”

“可他們便宜一文錢,搶走好些人!”張小滿急道。

“貪便宜的自然會去。留下的,纔是認這口味的客。”沈昭語氣平靜。

她並未出來,隻低頭看著鍋中深沉滾動的鹵汁,手中長勺緩緩攪動。

林記並未降價。鹵肉餅子依舊那個價,餅還是那般厚實,肉餡依舊塞得滿滿噹噹,滋味醇厚濃香,一絲不茍。

起初,確有不少貪圖便宜一文的客人流向了彆家。林記門前的熱鬨肉眼可見地清淡了些。阿桂有些著急,張小滿咬著唇,看著對門劉家攤子前圍攏的人,眼神倔強,卻也不再罵了,隻更用力地剁著肉,將餅子烤得焦香。

沈昭卻似渾不在意。她甚至又添了幾樣新花樣。鹵得入味、剝殼後浸在汁裡的雞蛋,醬色油亮的雞腿,吸飽了鹵汁的豆乾,偶爾甚至還有幾樣耐煮的青菜,用小巧的竹簍子裝著,浸在鹵鍋一角溫著。這些皆是限量,價牌寫得明白,賣完即止。

那些新花樣品相誘人,香氣特殊,引得不少手頭稍寬裕些的船老大或行商駐足購買嚐鮮。力夫們雖多半還是隻買餅子,瞧著卻也眼熱。

不過半月光景,碼頭上便起了議論。

先是有人抱怨:“劉家那餅,肉怎地越來越碎?儘是肥膘子,塞牙!”

接著又有人附和:“孫嫂家的也一個味兒!鹹得發齁,吃完一下午渴得慌!價錢嘛……嘿,倒是漲回原價了,肉卻冇見多!”

“還是林記的實在!餅是餅,肉是肉,一口下去滿嘴香,頂餓!”

“那鹵蛋才叫一絕!可惜每日就那麼多,去晚了就冇了。”

“人家林夥計實誠!價錢雖硬,東西足啊!從不弄虛作假。”

口碑如同水波,在勞苦力夫和行腳商人中間層層盪開。那些一度被便宜一文吸引走的熟客,又三三兩兩地回來了。他們再次擠在林記攤前,遞上銅板,接過那用油紙包得紮實、燙手暖心的鹵肉餅子,咬下一口,臉上便露出踏實滿足的表情。

“還是你這兒的地道!”常來的老船工咧著嘴笑,對張小滿道。

張小忙碌著收錢遞餅,臉上重新綻開爽朗笑容,聲音亮堂地應著:“您老吃好!明日鹵豆乾給您留兩塊!”

林記食鋪前重新變得熙攘起來。那鍋終日咕嘟著的鹵汁,散發著獨一無二醇厚香氣,彷彿成了這碼頭一角最穩固的印記。

沈昭依舊隱在灶房最裡,煙霧繚繞中,隻看得到一個瘦削沉默、低頭忙碌的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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