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鄰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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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裡事
江浦鎮的日頭漸漸西斜,碼頭的喧囂暫歇。林記食鋪卸下門板,張小滿扒拉著算盤珠子,眉眼間透著忙碌後的疲憊,卻掩不住一絲亮晶晶的喜氣。
“哥!”她朝灶房方向壓低聲音喚,帶著雀躍,“你猜今日淨賺多少?這個數!”她比劃了一下手指,嘴角彎起,“照這樣下去,咱們不僅能交租,還能攢下些餘錢添置新碗筷!”
灶房內,沈昭正擦拭灶台,聞言動作未停,隻極淡地“嗯”了一聲。生意漸好,自是預料之中,然人流如織,僅憑他三人,已是腳不沾地。阿桂在一旁默默清點所剩無幾的鹵味,額上汗跡未乾。
張小滿湊近些,聲音壓得更低:“隻是愈發忙不過來了。我看,咱們得招個夥計纔好,專在前麵招呼、跑腿,你也好輕省些,總悶在後頭”
正說著,忽聽院牆那頭傳來輕微“咚”的一聲,似有什麼東西落了地。
三人頓時噤聲。張小滿與阿桂對視一眼,皆屏息凝神。沈昭放下抹布,眼神微凝,示意阿桂去看看。
阿桂悄步挪至通往後院的小門邊,側耳細聽片刻,猛地拉開門。
隻見一個瘦小身影正慌慌張張地從地上爬起,手裡還緊緊攥著個夾滿了鹵肉的冷餅子,嘴上已啃了一大口,腮幫子鼓囊囊的。
竟是隔壁宋家那小子,宋平安。
“好你個偷兒!”張小滿頓時火起,幾步衝過去,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領,“平日裡瞧著你悶不吭聲,竟乾這偷雞摸狗的勾當!這餅子是能白拿的?”
宋平安嚇得臉都白了,手裡的餅子掉在地上,喉嚨裡噎著肉,咳得滿臉通紅,眼淚都迸了出來,卻說不出一句完整話,隻拚命搖頭。
“小滿,噤聲。”沈昭的聲音自灶房門內傳來,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她並未出來,隻怕動靜鬨大,引來左鄰右舍窺探。
張小滿悻悻地鬆了手,卻仍瞪著宋平安:“你說!為何偷東西?”
宋平安緩過氣,瘦小的身子瑟瑟發抖,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我、我餓奶奶病著家裡冇米了爹去年去北疆打仗冇回來”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沈昭立在灶房昏暗的光線裡,窗外暮色落在她沉靜的側臉上。北疆她心下明瞭,那孩子的父親,十有**是回不來了。
片刻沉默後,她低聲道:“帶他過來。把餅子撿起來,包好。”
張小滿雖不情願,還是照做了,推搡著宋平安進了灶房。阿桂機警地掩上院門。
沈昭看著眼前這瘦骨嶙峋、麵黃肌瘦的孩子,緩聲道:“再餓,偷竊終非正途。今日你撞在我手裡,尚可容情,若他日落在旁人處,少不得一頓好打,甚至送官,你奶奶又當如何?”
宋平安隻是掉淚,頭垂得更低。
“你家在何處?帶我去看看。”沈昭又道。
宋平安驚恐地擡頭,連連擺手。張小滿也急道:“哥!何必惹這麻煩?”
沈昭卻已解下圍裙,對阿桂道:“你看好鋪子。”又對張小滿,“你同我一道。”
宋家就在一牆之隔,低矮潮濕,門戶虛掩。推門進去,一股混雜著草藥和晦澀的氣味撲麵而來。屋內昏暗,傢俱破舊,宋奶奶臥在榻上,氣息微弱,聽得動靜,艱難側頭,渾濁的眼睛努力辨認著:“是平安回來了?這幾位是”
沈昭不等宋平安開口,便上前一步,聲音放得溫和:“婆婆,我們是鄰舍開食鋪的。平安這孩子乖巧,常來鋪子邊玩,今日見天色晚,順路送他回來。”
宋奶奶信了,喃喃道謝:“多謝多謝鄰裡照應平安是個好孩子,就是命苦”
沈昭目光掃過空蕩蕩的米缸和冷清的灶台,心下瞭然。她略坐片刻,溫言幾句,便起身告辭。
回到鋪子後院,沈昭和張小滿商議招宋平安做工之事。
張小滿忍不住道:“哥,你也瞧見了,這家就是個無底洞!那宋平安今日能偷餅,明日就敢偷錢!咱們收留他,豈不是引狼入室?”
沈昭沉默片刻,道:“他若真是品性敗壞,便不會因饑餓隻偷一個餅,更不會在祖母麵前那般惶恐。當初橘井坊收留你時,旁人又何嘗不是諸多顧慮?”
張小滿聞言,想起自身際遇,頓時啞然,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終是低下頭去。
次日清晨,林記食鋪剛開門,宋平安便怯生生地站在了門口,衣衫比昨日整潔了些,小手緊張地絞著衣角。
沈昭將他叫進來,看著他眼睛,沉聲道:“鋪子裡缺個幫忙拾柴、挑水、清洗食材的。活計不輕省,管你與你奶奶一日兩餐飽飯,每月再與你五百文工錢。你可能做?可能保證手腳乾淨,不再行差踏錯?”
宋平安眼睛猛地亮了,如同絕處逢生,撲通一聲跪下就要磕頭,被沈昭擡手止住。
“不必磕頭。記牢我的話,踏實做事,便是報答。”
“我能!我能!”宋平安連連點頭,聲音因激動而發顫,“我一定好好乾!謝謝東家!謝謝東家!”
自此,宋平安便每日早早來到林記,劈柴、挑水、洗刷碗碟,極為賣力,眼神裡有了光亮。張小滿瞧著,雖嘴上偶爾還嘟囔兩句,卻也不再反對,有時甚至會將賣剩的、品相好的鹵肉悄悄多包一小塊,塞給他帶回去給奶奶。
灶房內,沈昭依舊隱在煙火之後,看著那孩子忙碌的小小身影,目光沉靜如水。世間苦難太多,她力所能及,不過予一方寸安身,一碗熱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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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掌櫃瞧著林記食鋪門前日日熙攘,鍋灶裡飄出的鹵香勾得人肚裡饞蟲直叫,自家店堂卻愈發冷清,心頭那點妒火便如潑了油般越燒越旺。這日晌午,他瞅見林記攤前又排起小隊,眼中陰鷙一閃,朝身後兩個膀大腰圓的幫工使了個眼色。
不過片刻,林記攤前便突起騷動。一個穿著短打的漢子猛地摔了手中咬了一半的餅子,捂住肚子高聲哀嚎起來:“哎喲!哎喲喂!這餅子不乾淨!吃壞了肚腸!疼死我了!”
另一同來的伴當立刻搶上前,一把揪住正收錢的張小滿的衣袖,怒喝道:“好個黑店!賣吃食吃壞了人!今日不給個說法,砸了你這破鋪子!”
張小滿先是一愣,隨即火冒三丈,用力甩開那人的手,嗓門瞬間拔高:“胡說八道!姑奶奶這餅子賣了多少日,從未出過紕漏!你們是哪裡來的潑皮,敢在這裡撒野訛詐!”
阿桂和宋平安也急忙丟下手裡的活計衝過來,攔在那兩個漢子麵前,宋平安雖瘦小,卻也繃著臉張開手臂護著攤子。
周圍等著買餅的客人一時驚疑不定,紛紛駐足觀望。那嚎叫的漢子見狀,叫得愈發淒慘,額上竟硬生生憋出幾點冷汗。他的伴當更是指著張小滿的鼻子罵,汙言穢語不絕於耳,伸手便要掀那放餅的簸箕。
場麵正混亂不堪,灶房那厚重的布簾被掀開。沈昭走了出來。她臉上仍帶著那蠟黃的藥色,神情卻異常平靜,目光掃過嚎叫的漢子和其囂張的同伴,最後落在一旁袖手旁觀冷笑的劉掌櫃身上。
“既是吃壞了肚子,非同小可。”沈昭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喧嘩,“讓我瞧瞧。”
那嚎叫的漢子一愣,眼神下意識地瞟向劉掌櫃。沈昭已走到他麵前,並不碰他,隻仔細觀他麵色、眼瞼,又道:“張口,伸舌我看。”
漢子騎虎難下,隻得依言張嘴。沈昭看了一眼,那舌苔並無異常,再看他雖嚎得響,但中氣十足,麵色紅潤,絕非急症之象。
“這位大哥,”沈昭聲音沉靜,“你腹痛如絞,按說是急症,該冷汗涔涔、麵色發白纔是。可我瞧你額上雖汗,卻是熱汗,麵色紅潤,聲洪氣足。再者,你這餅子買了不過片刻,即便真不乾淨,發作也未有其速。”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圍觀眾人,朗聲道:“諸位都是常在外討生活的明眼人,自能分辨。若這位大哥信不過我,我們現下便可去請鎮東頭的王大夫,或是保安堂的坐堂先生來,當場診脈驗看,一切費用,我林家鋪子承擔。若真是我家吃食問題,莫說賠償,便是送官究辦,我們也認。”
那漢子頓時語塞,眼神慌亂。周圍眾人聞言,再細看那漢子情狀,心下已明白了幾分,竊竊私語起來。
劉掌櫃見勢不妙,正要上前煽風點火,忽聽一個清亮的聲音插進來:“喲,這是唱哪出啊?劉掌櫃,你這倆遠房親戚戲演得可不怎麼地道啊!”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常來買鹵肉餅的小差吏吳明非抱著胳膊站在人堆裡,臉上帶著戲謔的笑。他年紀雖輕,不過二十出頭,但因在衙門走動,又有個得力的兄長,碼頭上三教九流的人都認得幾分,平日熱心仗義,頗有些見識。
他踱步過來,先對沈昭拱拱手:“林小哥。”然後轉向劉掌櫃,笑道:“劉掌櫃,你這倆親戚我瞧著麵生得很啊?上回在你後巷賭錢欠了一屁股債,讓你拿擀麪杖攆出來的,是不是也是他倆?怎麼,欠債還不上,改行來訛人了?”
劉掌櫃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吳、吳小哥,休要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裡清楚。”吳明非收了笑,正色道,“林記這鋪子,東西實在,價錢公道,街坊鄰裡都曉得。你眼紅生意,使這等下作手段,也不怕壞了碼頭上吃飯的規矩?今日我看在大家麵子上,不與你計較,若再有下次,讓我撞見,”
他聲音一冷,“我可要請我哥哥找你好生說道說道了!”
劉掌櫃被戳穿心思,又懼他兄長勢力,頓時麵如土色,冷汗直流,連連擺手:“不敢不敢!誤會!都是誤會!”說著,趕緊拽著那兩個還在發愣的漢子,灰溜溜地擠開人群跑了。
圍觀人群發出一陣鬨笑,紛紛唾棄劉掌櫃的行徑。
吳明非這才轉身對沈昭笑道:“林小哥,冇事了。這幫潑皮,就是欠收拾。”
沈昭斂衽一禮,聲音依舊平靜:“多謝吳差爺仗義執言。”
“哎,謝什麼!”吳明非擺擺手,“你們家這鹵肉餅子我可離不了,要是被這起小人攪黃了,我上哪兒找這口福去?”
他說著,目光在沈昭臉上轉了一圈,略帶驚奇道,“不過冇想到,林小哥你不光鹵肉有一手,竟還懂醫理?方纔那番話,在理在行啊。”
沈昭眼簾微垂,擡手掩唇輕咳了兩聲,方低聲道:“吳差爺謬讚了。不過是早年身子骨不爭氣,久病纏身,不得已自己翻過幾本醫書,琢磨些皮毛道理,識得些淺顯症狀罷了,當不得懂字。”言罷,又似氣虛般微微喘息。
吳明非見她麵色確似不足,又聽她說得在情在理,便也信了,不再深究,隻笑道:“原是如此。小哥保重身子要緊。”說罷,買了幾個餅子,笑著告辭而去。
風波就此平息。張小滿朝著劉家鋪子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這才招呼驚魂未定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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