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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露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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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蹤跡

江浦鎮的清晨總是從碼頭的號子聲開始,潮濕的河風裹著魚腥和水汽,吹過青石板路,鑽進臨河而建的陋巷小院。

張小滿挎著菜籃,腳步匆匆,心口卻擂鼓般敲著。方纔在鎮口告示欄前那一眼,幾乎將她的魂靈釘在原地。

海捕文書上,那繪影圖形,分明是沈昭姐的眉眼。那清麗輪廓,她絕不會認錯。尤其文書下角一行小字格外刺目:“精通醫術,尤善金針,右手食、中二指舊傷畸曲。”

她幾乎是跌撞著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舊木門。

院內,沈昭正坐在小凳上,就著天光翻曬前日采買的草藥。她一身灰布男袍,頭髮悉數束進同色方巾裡,臉上用了特製的藥汁,膚色蠟黃,惟有一雙眼,沉靜如古井,擡眼看過來時,讓張小滿狂跳的心莫名定了幾分。阿桂在灶房門口劈柴,聞聲也擡起頭。

“沈……哥哥!”張小滿省起稱謂,急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鎮口……貼了文書!畫的是你!還說、還說手……”

沈昭翻曬草藥的手頓住,指尖微微蜷縮,那曾被生生踩斷癒合後仍微顯畸曲的手指下意識地藏入袖中。她麵色不變,隻眼神倏地沉靜下去,深不見底。

“進來說。”她起身,率先走進昏暗的屋內。

張小滿緊跟進去,阿桂也丟了柴刀,緊張地隨入,反手掩上門。

“我看了,懸賞很重,”張小滿氣息未定,比劃著,“各處關卡碼頭,定然查得極嚴!咱們、咱們怎麼辦?”

屋內一時寂靜,隻聽得窗外河水流淌、碼頭上隱隱約約的喧囂。沈昭的目光掠過窗外那一角灰白天空,落在院中晾曬的草藥上。行醫,是她安身立命之本,亦是她此刻最大的催命符。裴珩果然精準地扼住了她的命脈。

“醫館,不能開了。”她聲音平靜,卻斬釘截鐵。

“那……我們坐吃山空嗎?銀子雖還有些,可……”張小滿滿麵憂急。

沈昭沉默片刻,視線緩緩掃過張小滿沾著菜葉的衣襟,和阿桂因劈柴而微紅的手掌,心中已有計較。她想起橘井坊裡她偶爾下廚燉的藥膳,想起張小滿時常吹噓的自己那手家常菜。

“我們開飯肆。”沈昭開口,語氣沉靜,“臨河碼頭,人流繁雜,飯食需求大。你我皆能操持鍋鏟。我可在後廚,少露麵。阿桂年紀小,不易惹眼,前麵招呼。”

張小滿一怔,眼睛漸漸亮起:“對啊!開個小飯館!我做的紅燒肉、熗鍋魚,鏢局的兄弟都說好!沈昭姐你的藥膳更是一絕!咱們不賣那些精細玩意兒,就做實惠的飽飯,肯定有生意!”

阿桂也連連點頭:“我能算賬,也能端盤子洗碗!”

“隻是要委屈你們,”沈昭看著兩人,眼神溫和些許,“我需得長待後廚,拋頭露麵之事,要多倚仗你們。對外……便依先前商議,我們是林家兄妹,父母行商遭難,家產被叔父搶奪,流落至此,自力更生。我體弱,不宜見風。”

“這有什麼委屈!”張小滿一拍大腿,“這樣最好!安全要緊!”

計議已定,三人即刻行動起來。租下的這小院本就帶一間臨街的窄小門麵,先前堆些雜物。阿桂和張小滿負責清理打掃,購置必要的桌凳灶具碗筷。

沈昭則細細規劃菜單,既要簡單易做、成本低廉,又要有些許特色能吸引碼頭勞力和過往行商。她將幾味藥性平和、滋味鮮美的草藥悄然融入湯羹食譜,既不顯山露水,又能增色提味。

不過幾日,“林記食鋪”的簡陋招牌便悄然掛了出來。開張那日,灶火燃起,熱氣蒸騰,張小滿繫著圍裙,嗓門亮堂地招呼著零星客人,阿桂手腳麻利地穿梭其間。沈昭隱在灶房最裡,守著燉盅炒鍋,油煙繚繞中,隻見一個低頭忙碌的瘦弱側影。

碼頭的喧囂一陣陣傳來,偶有官差模樣的身影路過,張小滿和阿桂的心便提到嗓子眼,但那些身影隻是匆匆一瞥這寒酸小店,便又離去。

沈昭握緊炒勺,那微畸的指節在灶火映照下顯得格外用力。她低頭,將一勺帶著淡淡藥香的骨頭湯舀入粗瓷大碗中。

——————

德勝樓雅間,熏香淡薄。茶湯初沸,白汽氤氳。

下首坐著的那位官員,額角沁著細密汗珠,雖強作鎮定,捧茶盞的手指卻微微發顫。他先將那樁私鑄錢案的卷宗細細稟了一遍,言辭謹慎,將自己那涉事侄兒摘得乾淨,隻道是“年少無知,誤交匪類,沾了些許油水”,絕非主謀。

裴珩靜聽,指節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目光落在窗外車水馬龍,未置一詞。

那官員覷著他臉色,話鋒一轉,悲聲哀歎家門不幸,養出這等不肖子孫,愧對祖宗雲雲。語至動情處,竟擡袖拭了拭眼角。

一番唱作俱佳後,他忽地起身,從身後隨從手中接過一尺餘長的錦盒,姿態恭謹又帶著幾分隨意,輕輕放於裴珩手邊的案幾上。

“此乃下官家鄉真定特產的一株老參,年份足些,於固本培元略有微效。卑職想著大人連日操勞,案牘勞形,特尋來給大人補補元氣。區區薄禮,實在不成敬意,還望大人莫要推辭。”

錦盒開啟,內襯明黃軟緞,一株形態遒勁、鬚髯皆張的老參赫然其中。參體飽滿,須尖那一點淡淡的赤金之色,在室內光線下異常刺目。

裴珩的目光驟然凝住。

那日馬車中,紫檀木盒開啟,沈昭平靜的敘述,以及他指尖合上盒蓋時那一聲輕響……與此參形狀、尤其那點赤金特征,瞬間重疊。

他周身的氣息倏然冷沉下去,方纔那點漫不經心徹底消失。他擡眸,目光如淬冰的刀鋒,直刺那官員:“真定特產?”

官員被他看得渾身一凜,頭皮發麻,強笑道:“是、是……下官家鄉……”

“何處所得?”裴珩打斷他。

“是……是下官轄下……一個知縣孝敬的……”官員冷汗涔涔,察覺不妙,語無倫次起來,“說是、說是當地采參人偶得……”

“哪個知縣?何時?何人經手?”裴珩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又快又冷。

官員徹底慌了神,撲通跪下:“大人明鑒!下官、下官實在不知其詳,隻當是尋常人情往來……”

裴珩不再看他,霍然起身:“來人!”

親衛應聲而入。

“將他帶下去,仔細問清楚,這參的來曆,每一處細節,不得遺漏!”他聲音裡的寒意讓那官員麵如死灰,癱軟在地,被拖了出去。

裴珩立於窗前,背影挺拔如鬆,卻透著一股駭人的戾氣。他盯著那株老參,眼前浮現的卻是沈昭沉靜的側臉。

她竟將它賣了。賣了他輕蔑斥為“喂狗”的東西,換了逃離他的盤纏。

好,好得很。

三日後,大理寺刑房。

一個乾瘦老頭被按跪在冰冷石磚上,周身抖得不成樣子。四周刑具森然,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鐵鏽與血腥氣味。

裴珩玄衣墨氅,坐於上首,並未看他。

“臘月丁亥,真定黑市,濟生堂後巷,”親衛沉聲報出時間地點,“你收了什麼?賣主何人?一字不差,從實招來!”

老頭磕頭如搗蒜:“小、小老兒記、記不清了……”

裴珩擡眸,目光似無意掃過牆邊燒得通紅的烙鐵。

老頭一個激靈,尖聲道:“想、想起來了!是、是一株老參!品相極好!小老兒做、做這行半輩子,頭回見那麼好的參!”

“賣主。”裴珩開口,聲音不高,卻讓老頭猛地一顫。

“是、是個三十多的漢子!臉生得很!還、還有個丫頭,約摸十五六歲,穿著青布襖子,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很,躲在漢子後頭,不怎麼說話……但、但錢是她數的!手法利索得很!”

“那漢子叫她什麼?”裴珩問,指腹摩挲著墨玉扳指。

老頭努力回想:“好、好像叫……滿丫頭?對!是這麼叫的!”

“滿丫頭……”裴珩緩緩重複,這三個字在唇齒間碾過,帶出凜冽寒意。

張小滿。刹那間,所有線索轟然貫通。

所謂“散心”,所謂“曆練”,所謂溫順依賴,所謂對未來的憧憬……全是精心編織的騙局。她早已算計好每一步,借鏢隊掩人耳目,讓張小滿趁機遠赴真定黑市,將這株老參變現,換得逃亡的資斧。

他竟一絲未曾疑心。

滔天的怒意與銳痛的被背叛感席捲五臟六腑。他猛地攥緊拳,骨節發出輕微脆響。

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冷得掉冰渣:“那漢子與丫頭,之後去向何方?”

“這…小老兒真不知啊……他們拿了銀子就走,再冇見過了……”

裴珩不再多問,轉身大步而出。

“傳令,”他對候在外間的親衛統領厲聲道,“嚴查各府州縣近兩月所有通關文牒,著重排查兩女一少年同行者!凡有形跡可疑者,立刻扣下!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立刻飛馬來報!”

聲音在幽暗廊道中迴盪,帶著要將天地掀翻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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