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霜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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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葉書
靖安王的旌旗消失在官道儘頭,捲起的煙塵被深秋的風吹散,獵場行營的喧囂亦如潮水般退去。
京城的日子重歸平靜,橘井坊的藥香再次瀰漫在豐樂坊的街巷。沈昭依舊是一身素淨布裙,髮髻簡單,每日在曬藥架與診案間忙碌,低眉斂目,如同真正安於這方寸間。
阿桂帶著幾個小藥童穿梭在竹匾間翻曬新收的草藥,少年人的精力總在沉默裡尋找出口。張小滿則蹲在廊下,正吭哧吭哧地用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劈著幾根粗硬的樹枝,準備當柴禾。木屑隨著她利落的動作四處飛濺。
這日,阿桂終是忍不住蹭到正在廊下揀選遠誌的沈昭身邊,壓低聲音問:“昭姐姐,陸家那小公子……怎地許久不來了?以前不是隔三差五就要尋些由頭往咱們這兒鑽麼?”
他學著陸明瑜當初探頭探腦、又怕鬼故事的模樣,引得旁邊幾個藥童也停了手,巴巴望過來。
張小滿耳朵尖,聞言“嘿”了一聲,手裡柴刀重重一剁,將一根樹枝劈成兩半,頭也不擡地嗤笑道:“得了吧!那個細皮嫩肉、說話文縐縐的小白臉?不來正好!省得在這兒礙手礙腳,問東問西的,煩人得很!沈昭姐事兒多著呢,哪有閒工夫哄他玩兒?”她甩了甩震得發麻的手腕,語氣裡全是不耐煩。
沈昭揀藥的手一頓。指尖撚著那截棕褐的根皮,獵場背陰處那聲藥瓶碎裂的脆響、少年煞白如紙的臉、跌跌撞撞消失在暮色裡的背影,驟然清晰。
她垂著眼睫,目光落在藥篩裡混雜的一小片枯葉上,聲音放得平緩,聽不出波瀾:“人總要長大的。太醫令府門檻高,規矩重,小公子……自有他的路要走。”
她輕輕將那枯葉剔出,指尖微涼,“不是誰都能像野草,隨意長在哪個角落的。”
阿桂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小臉上有些失落。張小滿卻撇撇嘴,扔下柴刀,叉著腰站起來:“什麼路不路的?我看就是被家裡管得嚴了唄!那種金窩窩裡長大的少爺秧子,新鮮勁兒過了,誰還記得咱們這破醫館?不來拉倒!”
她雖然嘴上說得刻薄,但看著阿桂失落的樣子,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語氣硬邦邦的,“喂,小子,彆傻站著了!趕緊把那簸箕紫蘇葉翻了!再磨蹭,晚上冇你飯吃!”
幾個藥童被她一吼,縮了縮脖子,趕緊低頭繼續手裡的活計。張小滿也重新蹲下,抓起柴刀,對著木柴“砰砰砰”地砍得更用力了些,彷彿要把心頭那點莫名的煩躁也劈開。坊內一時隻餘下藥杵搗臼的單調聲響、風吹過竹匾的沙沙聲,以及張小滿砍柴的悶響。
幾日後的一個薄暮,殘陽將橘井坊的舊匾染上一層溫潤的暖銅色。阿桂從外麵采買回來,菜籃底壓著一塊用粗布裹得嚴嚴實實的硬物。他趁著張小滿在井邊打水洗菜的功夫,飛快地將那東西塞進沈昭手中。
沈昭的心猛地一跳。掌心那物事棱角分明,隔著粗布也能感受到。她不動聲色地點頭,攥緊了布包,轉身進了那間瀰漫著柴火餘燼氣息的小廚房。
閂好門,背抵著門板,她才緩緩展開粗布。裡麵是一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信封邊緣磨損得厲害,沾著幾點深褐的、像是乾涸血漬又像是泥土的痕跡。她屏住呼吸,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拆開。
依舊是那清雋而略潦草的字跡,力透紙背把,卻多了幾分沉穩的溫度,描繪著北地營地的點滴:
“每日營門初開,便見病患排起長隊,多是風寒侵體、筋骨勞損。雖藥囊常空,幸得此地多見耐寒草藥。采擷艾草、防風,佐以營中存下的薑塊,煎煮大鍋湯劑,熱氣騰騰一碗下去,常見緊蹙的眉頭便舒展幾分。
前日救治一墜馬軍卒,臂骨折斷。無麻沸之散,隻得教他緊咬牙關,以布帶懸吊牽引,尋得筆直柳枝固定。他疼得滿頭冷汗,卻始終未發一聲,末了竟咧嘴衝我一笑,道是‘林郎中有雙神仙手’。此等韌性,常令人動容。
北地風雖烈,人心卻暖。常有痊癒的漢子悄悄放幾塊乾肉或一小袋粟米在我那破舊藥箱旁。此間雖苦,能憑此微末之術,見病痛稍解,筋骨得續,便覺這一日未曾虛度。”
然而,信紙翻動間,一片枯葉悄然滑落,飄在沈昭的膝上。
那葉子形狀奇特,呈狹長尖銳的菱形,邊緣生著細密如鋸齒般的毛刺,葉脈虯結凸起,堅硬異常,呈現出一種近乎金屬的深褐色,彷彿被塞外狂暴的風霜反覆捶打過。葉子的背麵,卻覆蓋著一層極細密的銀白色絨毛,觸手冰涼,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流動著一種霜雪般的微芒。
沈昭拈起那片葉子,指尖傳來冰硬粗糲的觸感。趙元蓁郡主爽朗的聲音彷彿又在耳邊響起:“風是烈,刀子似的,能刮掉人一層皮!雪也大,鋪天蓋地,能把帳篷都埋了……”
這葉子,便是那苦寒之地的無聲證物。
她將葉子湊近鼻尖,一股冷冽的苦澀氣息鑽入鼻腔,帶著冰雪和某種不知名岩石的味道。心口像被這冰冷的葉子硌了一下,悶悶地疼。阿清在那樣連草木都生得如此嶙峋堅硬的地方,是如何熬過一個個寒夜的?
幾乎冇有猶豫,沈昭起身,走向存放藥材的壁櫃。她熟練地拉開幾個抽屜,取出曬乾的連翹、板藍根、金銀花、防風、甘草,又仔細稱量了少許冰片。動作快而穩,帶著醫者特有的韻律。藥材在石臼中被細細研磨成均勻的粉末,清苦微辛的氣息瀰漫開來。
她取過一張乾淨的桑皮紙,將藥粉小心包好,又用炭筆在紙包外端端正正寫下三個小字:敗毒散。此方能清解寒毒,疏風散熱,最是應對北地風寒侵襲。
重新坐回灶台邊,她展開一張新的黃麻紙,炭筆落下的字跡小而用力:
“橘井坊安好。千萬保重身體。藥隨身。”
末了,她頓了頓,指尖懸停片刻,終是又添上一行:
“葉見之,甚奇。北地草木,亦有其剛。”
她將那包敗毒散與信紙一同仔細摺好,塞入一個厚實的油紙信封。做完這一切,她纔再次拿起那片奇特的北地霜葉。它靜靜地躺在掌心,堅硬、冰冷、沉默,卻彷彿承載著萬裡之外的風雪呼號。
沈昭走到書架前,從最裡層抽出一冊書頁泛黃、邊角磨損的舊籍——《肘後備急方》,宣姨生前最常翻閱、批註最多的醫書。她翻開書頁,找到其中記載“寒症瘴癘”篇目的地方,動作輕柔而鄭重地將那片深褐色的霜葉,夾了進去。
堅硬帶刺的葉緣抵著柔軟的紙頁,銀白的霜絨在字裡行間若隱若現。合上書頁,那葉子便成了書中最沉默、也最沉重的一枚印記。
窗外,日落西沉,霜意無聲地滲入窗欞。沈昭將那封寄托著關切的信與藥包壓在菜籃最底層,用粗布蓋好,隻待明日阿桂送出。她獨自坐在漸漸昏暗的廚房裡,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書脊。燈火如豆,將她的側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單薄而挺直。
橘井坊的夜,沉靜如水。唯有書頁間那片來自苦寒北地的霜葉,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無聲訴說著遠方的風刀霜劍,與一份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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