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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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難逃
裴珩近來忙於追查西苑獵場的刺殺,一連數日未歸裴府。大理寺的玄甲衛如鷹犬四散,京畿各道關卡盤查森嚴,沉重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這緊繃的局勢,倒給橘井坊眾人暫時喘息的機會。
張小滿在坊裡安頓下來已有些日子。她性子跳脫,如同野馬,雖在沈昭嚴厲的目光下收斂了不少,可那股潑辣勁兒總在不經意間冒頭。她手腳麻利,搶著乾最重的活,搬藥碾、扛麻袋,汗濕了額發也不叫苦,隻是那張嘴閒不住,常和阿桂鬥得雞飛狗跳,又或是繪聲繪色講些走鏢路上聽來的離奇傳聞,給這劫後餘生的藥坊添了幾分不合時宜的生氣。
這日清晨,張小滿還拍著胸脯對沈昭道:“沈昭姐,西市新到了一批關外的薄荷葉子,氣味衝得很,配你那個安神方子正好!我去買,保準挑最新鮮的,申時前準回來,不耽誤分裝!”她說著,拎起一個藤編藥筐,辮子一甩,風風火火就出了門。
阿桂在廊下嘀咕:“又吹牛,上次買忍冬就讓人坑了斤兩……”
沈昭隻淡淡叮囑一句:“早去早回,莫生事端。”張小滿遠遠應了一聲,身影消失在巷口。
日頭一點點爬上中天,又漸漸西斜。藥草在竹匾裡曬得蔫軟,散發出濃鬱的清苦氣息。阿桂已來回探頭看了院門好幾次,忍不住道:“昭姐姐,小滿姐……還冇影呢?買幾把薄荷葉子,用得著這大半天?”他語氣裡帶著慣常的對張小滿的不服氣,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沈昭坐在小杌子上,正低頭細細分揀一簸箕新收的當歸。聞言,她指尖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將一根品相完好的當歸主枝輕輕折斷。她擡起頭,望向院門方向,午後的陽光將門洞照得白亮亮一片,空蕩蕩的,隻有風捲起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
“許是西市人多,耽擱了。”沈昭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波瀾,複又低下頭去,繼續分揀的動作。隻是那指尖撚過藥草的力道,似乎比方纔重了一絲。
阿桂撇撇嘴,不再言語,拿起小掃帚去清理曬架下的碎屑。
暮鼓初響,沉悶的鼓點從皇城方向遙遙傳來,催促著歸家的人。橘井坊的院門依舊緊閉,張小滿蹤影全無。阿桂徹底坐不住了,在院子裡焦躁地踱步,嘴裡念唸叨叨:“這瘋丫頭!肯定又不知跑哪兒野去了!上次也是,說去河邊采蘆根,天黑透了才滾回來……”
然而他眼底的驚慌卻越來越濃,頻頻望向沈昭。
沈昭已放下了藥簸箕,走到院中那棵老橘樹下,靜靜立著。晚風帶著涼意,吹動她素色的衣袂。她麵上依舊沉靜,唯有一雙交握在身前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張小滿雖頑劣跳脫,答應過的事,尤其是關乎藥坊正事的,從未食言。今日她出門前,分明記得自己特意交代過,薄荷葉關乎新配的一批安神散,申時前務必帶回分裝。張小滿拍著胸脯應下的模樣猶在眼前。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沈昭的脊背。
“阿桂,”她開口,聲音比晚風更清冷幾分,“去巷口周婆婆茶攤問問,可有人見過小滿?再去西市口那幾家相熟的藥鋪子打聽一句。”
阿桂如蒙大赦,應了一聲“哎!”拔腿就往外衝。
時間在等待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暮色漸深,橘井坊內已點起了燈。昏黃的燈火下,沈昭的身影在窗紙上投下靜默的剪影。
終於,院門被猛地撞開,阿桂氣喘籲籲地衝了進來,小臉煞白,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沾滿泥汙的用紅繩繫著的舊銅錢。
“昭姐姐!”阿桂的聲音帶著哭腔,又驚又怕,“周婆婆說,她晌午過後,好像瞧見小滿姐在西市南頭那條死衚衕口跟人拉扯!她當時冇在意,以為是熟人鬨著玩……後來,後來我在衚衕口的泥坑邊上,撿到了這個!”他把那枚臟兮兮的銅錢舉到沈昭眼前,“是小滿姐的!她當護身符掛在脖子上的!從來不離身!”
那枚帶著汙漬的銅錢,像一塊冰,瞬間凍住了沈昭的血液。拉扯?護身符遺落?不祥的預感如藤蔓,瞬間纏繞收緊。
就在這時,一陣更為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少年變了調的呼喊:“昭姐姐!昭姐姐在嗎?”
是許久未見的陸明瑜,他跑得髮髻散亂,錦袍下襬沾了塵土,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驚惶失措,進門就急切地四下張望,目光掠過沈昭和阿桂,急聲問:“張小滿……張小滿姑娘可在?”
沈昭心頭猛地一沉,握緊了那枚銅錢,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陸小公子,何事尋她?”
陸明瑜見沈昭神色和阿桂手中的銅錢,臉色更是慘白如紙,他幾步衝到近前,氣息不穩:“糟了!真出事了!我……我方纔在父親書房外,無意間聽見父親與母親說話……父親似極為難,提及明日不得不去赴一個宴席……是……是那個買人的鹽商,姓李的!叫李炳!他明日納第五房小妾,廣發請柬!帖子都送到我家了!”
他喘了口氣,眼中滿是驚懼:“我……我先前聽阿桂提過一嘴,說小滿姑娘是從她叔嬸手裡逃出來的,他們要把她賣給一個鹽商填房……我當時隻覺氣憤,也未多想……方纔聽到父親提及那李鹽商的名字,又想到小滿姑娘性子烈,我……我心下突突直跳,慌忙就跑過來了!她……她今日可曾回來?她……她是不是……”
陸明瑜的話冇說完,但那未儘之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沈昭心頭,也印證了她最壞的猜想。
橘井坊內一片死寂。燈花爆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昏黃的光暈下,沈昭的臉龐在陰影中顯得異常冷峻,最後一絲強裝的平靜徹底碎裂。她緩緩擡起手,看著掌心那枚沾著汙泥的銅錢,指骨捏得咯咯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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