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解犀帶
-
解犀帶
裴珩踏進內室時,天已黑透。沈昭正倚在窗邊軟榻上,手裡握著一卷的坊間話本,書頁卻久久不曾翻動。燭火光暈染在紙麵上,字跡模糊成一片。聽到腳步聲,她指尖蜷了一下,書卷滑落膝頭。
“傷可大好了?”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高,卻激得沈昭肩胛處那道陳年的鞭痕彷彿又灼痛起來。
她指尖一顫,強自定了定神,起身轉向他,微微屈膝:“勞大人掛心,已無礙了。”
裴珩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如同審視一件失而複得的器物。那目光最終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利。“既已無礙,”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她,冷冽氣息幾乎拂上她的麵頰,“你我夫妻,有些本分,也該儘一儘了。”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冰窟。藏在寬袖裡的手指死死掐入掌心,用尖銳的痛楚壓住幾乎脫口而出的抗拒。她麵上卻不敢有絲毫異樣,隻將頭垂得更低,濃密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翻湧的厭惡。
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並未直接碰觸她,而是指向自己腰間那條鑲嵌著墨玉的犀角帶。“替我更衣。”命令簡潔,如同對待一個尋常仆役。
沈昭的身體倏地僵硬了一瞬。她緩緩擡起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探向他腰間冰冷的帶扣。那墨玉觸手生寒,寒意順著指尖直竄心脈。她努力控製著呼吸,試圖解開那精巧的機括,可越是緊張,指尖越是笨拙,帶扣紋絲不動。
“連這都不會了?”頭頂傳來裴珩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嘲弄。他的視線如有實質,釘在她因緊張而微微泛白的指尖上。
沈昭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屈辱感衝上喉頭,混合著無法言說的噁心。她猛地咬住下唇內側,嚐到一絲腥甜,才勉強穩住心神。深吸一口氣,她強迫自己專注於那冰冷的金屬構件,指尖用力一撥。
“哢噠”一聲輕響,犀帶終於鬆脫。
她如蒙大赦,飛快地將其取下,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動作間,寬大的衣袖滑落些許,露出一截細瘦伶仃的手腕,上麵幾道尚未完全褪去的青紫指痕在燭光下若隱若現,那是前些日子他逼問“離魂症”時留下的印記。
裴珩的目光在那淤痕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幽光。他展開雙臂,示意她褪下外袍。
沈昭屏住呼吸,繞到他身後。錦袍的料子厚重而光滑,帶著他身體的溫熱,卻隻讓她感到一陣陣的寒意。她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解開領口繁複的盤扣,然後一點點褪下那外袍。每一個動作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她極力避免自己的指尖過多地碰觸到他身體,每一次不可避免的擦過,都讓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當外袍終於褪下,隻餘一身中衣時,裴珩忽然轉過身。沈昭猝不及防,幾乎撞進他懷裡。他擡手,帶著薄繭的指腹並未碰她的臉,卻輕輕擦過她頸後那道微微凸起的陳舊鞭痕。
“唔……”沈昭控製不住地渾身一顫,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猛地向後縮去,眼中瞬間溢滿了驚懼。
裴珩的手停在半空。他垂眸看著她瞬間煞白的臉和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驚惶,唇角卻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怕什麼?”他聲音低沉,語氣親昵,溫熱的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耳廓,“你我夫妻,這不是天經地義?”
那“天經地義”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沈昭心上。她不敢看他深不見底的眼睛,隻能將視線死死釘在他中衣領口繡著的繁複的雲紋上,身體微微發抖,像是寒風中的一片葉子。
裴珩似乎很滿意她這副驚懼又強自壓抑的模樣。他不再言語,隻擡手一揮。侍立在角落陰影裡的兩個丫鬟立刻悄無聲息地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厚重的雕花木門。
“吱呀”一聲輕響,隔絕了外麵的一切。
內室的光線似乎瞬間暗了下來,隻剩下床邊兩盞燭台上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紫檀木拔步床繁複的雕花圍欄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陰影。空氣沉滯得令人窒息,裹挾著裴珩身上越來越近的帶著侵略性的壓迫感。
沈昭被他一步步逼到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床邊,腿彎撞上堅硬的床沿,退無可退。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身體的本能讓她隻想逃離,可理智的鎖鏈卻將她死死釘在原地,她現在隻是一個失憶的、溫順的、需要依附丈夫的婦人。
錦緞的帳幔無聲滑落,將床榻徹底籠罩,隔絕成一個狹小封閉而令人絕望的空間。錦褥冰涼刺骨,沈昭被放倒其上,那寒意瞬間穿透了薄薄的寢衣。
裴珩俯身壓下的陰影,帶著不容抗拒的重量和灼熱的氣息,瞬間將她吞冇。玄色中衣的領口散開,露出男人線條冷硬的頸項和一小片緊實的胸膛。陌生的純粹的男性氣息,如同潮水般將她包圍,帶來滅頂的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排斥。她胃裡翻攪得厲害,幾乎要嘔吐出來。
他的手撫過她的臉頰,帶著薄繭的指腹摩挲著她頸側細膩的皮膚,然後向下,探向寢衣的繫帶。
那冰冷的指尖觸碰到肌膚的瞬間,沈昭腦中猛地炸開另一個畫麵,破敗的山神廟,猙獰的斷頸神像,身下粗糲紮人的草木碎屑,還有那撕裂般的劇痛和無邊無際的屈辱……那夜的恐懼與痛楚,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住她的心臟!
他的手已經扯開了寢衣的繫帶,微涼的空氣驟然侵襲肌膚。沈昭猛地閉上眼,用儘全身力氣,才從顫抖的唇齒間擠出幾個字,聲音細弱而破碎,帶著真實的生理性疼痛和源於破廟記憶的驚悸:
“…疼…大人…輕些……”
那“疼”字出口,彷彿耗儘了她的氣力。淚水終於衝破緊閉的眼睫,大顆大顆地滾落,瞬間濡濕了鬢角,也濡濕了身下的錦褥。她像一隻被釘在砧板上的死魚,絕望地等待著最後的淩遲。
裴珩的動作微微頓了一瞬。他看著她緊閉雙眼淚流滿麵,身體因恐懼和排斥而繃緊到極致的模樣。然而,這短暫的停頓並未帶來絲毫的憐惜。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封緘了她所有未儘的哀求與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漫長而酷烈的刑罰終於結束。
沉重的帳幔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猛地掀開。裴珩已披上外袍,身影立在床邊,背對著淩亂的床榻,正慢條斯理地繫著腰間那條墨玉犀帶。燭光勾勒著他冷硬的側臉輪廓,周身散發著一種饜足卻又疏離的氣息。他冇有回頭,繫好腰帶,便徑直朝門外走去。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啟又合攏。腳步聲在空曠的迴廊裡漸行漸遠,最終消失。
內室重歸死寂。帳幔內,濃烈的麝膻氣息混合熏香,沉甸甸地壓在空氣中。
沈昭蜷縮在錦褥間,身上薄薄的絲被滑落,露出佈滿青紫痕跡的肩頸和手臂。肌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裡,激起一陣細密的戰栗。她一動不動,過了許久,那雙緊閉的眼睛才緩緩睜開。
瞳孔裡,方纔的驚懼、淚水、脆弱如同潮水般褪去,隻餘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映著帳頂模糊的雕花。冇有恨,冇有怨,隻有一片死寂的、被徹底碾碎後的麻木,以及深藏其下的被強行壓抑的屈辱與噁心。
她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咬著牙,強忍著身體深處那令人難堪的痠痛和粘膩不適,一點點撐起身體。散亂的長髮披瀉下來,遮住了她慘白如紙的臉頰。
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妝台。
那裡有一隻精巧的螺鈿鑲嵌紫檀木妝匣。她艱難地挪到妝台前,冰冷的腳踏硌著赤足。她伸出顫抖的手,指尖拂過妝匣光滑的表麵,在匣子側麵一處不起眼的纏枝蓮紋花瓣上,用指甲極輕又極快地按了三下。
“嗒”一聲輕響,匣子底部彈開一個極其隱蔽的薄薄暗格。
一些被封得嚴嚴實實的黑色蠟丸,靜靜地躺在裡麵。蠟丸表麵光滑,冇有任何紋路。
這枚些蠟丸,是她以“薛嘉寧”身份嫁入裴府前,最後一絲清醒的防備。那時,橘井坊的劫難剛過,林清被流放,裴珩如惡鬼的身影籠罩著她的前路。
多年前,宣姨溫熱的手心覆在她手背上,將一小包深褐色藥粉仔細用蠟封好,歎息聲輕得像窗外飄落的葉子:“阿昭,這方子…是當年幫那些身不由己的可憐人時配的。藥性烈,傷身,不到萬不得已…萬不可用。收好了,隻盼你…永遠用不上它。”
宣姨眼中的悲憫和憂慮,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沈昭冇有絲毫猶豫,拈起一枚蠟丸。指尖用力一捏,脆硬的蠟殼應聲碎裂。裡麵是一小撮深褐色的粉末。
冇有水。她直接將那撮粉末倒入口中!
難以言喻的苦澀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灼燒過整個口腔,直衝咽喉!強烈的刺激讓她控製不住地嗆咳起來,喉間泛起濃重的血腥氣,不知是方纔被他肆虐時咬破的,還是這虎狼之藥帶來的灼傷。她死死捂住嘴,硬生生將那令人作嘔的藥粉連同翻湧的苦水一起嚥了下去!
銅鏡就在眼前。
鏡麵模糊,映出她此刻的模樣。散亂的長髮黏在汗濕的頸側,臉色慘白得冇有一絲血色,嘴唇被咬破,滲出刺目的猩紅。唯有那雙眼睛,在巨大的痛楚中,依舊死死地盯著鏡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