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玉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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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叩首
薛府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上的狻猊獸首銅環泛著冷光。
沈昭站在階下,粗布衣裳沾著泥汙與暗褐的血跡,右手指骨以不自然的姿態扭曲著,肩背的鞭傷在每一次細微的呼吸下都撕扯著神經。她挺直了脊背,那點支撐著她的力量彷彿隨時會耗儘,單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石階上,被巨大的門影吞噬。
守門的仆役是個三角眼的中年漢子,正倚著門框剔牙,斜睨著階下這個形容狼狽的不速之客,眼神裡滿是輕蔑與不耐。
“去去去!哪來的叫花婆子?也不睜開狗眼瞧瞧這是什麼地方?滾遠些!彆汙了薛府的門楣!”
沈昭喉頭滾動了一下,壓下翻湧的血氣與屈辱。她未置一詞,隻緩緩擡起了未受傷的左手。掌心攤開,一枚玉扣靜靜躺在那裡。冰種翡翠剔透如凝凍的深潭,純淨的碧色在暮光裡幽幽流轉,邊緣纏繞的金絲蓮紋精巧絕倫,無聲地訴說著不凡的來曆與價值。
三角眼仆役剔牙的動作猛地僵住,那點漫不經心的輕蔑瞬間被驚愕取代,隨即轉為難以置信的惶恐。他死死盯著那枚玉扣,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剔牙的竹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這……這……”
他聲音發顫,幾乎語不成句,方纔的倨傲蕩然無存,隻剩下手足無措的慌亂。他猛地站直了身體,腰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小、小的有眼無珠!姑娘恕罪!您……您稍等!稍等!”
他再不敢直視沈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轉身,用力拍打著沉重的側門小扉,聲音都變了調:“快!快開門!有貴客!稟報老爺夫人!”
沉重的側門“吱呀”一聲打開,另一個年老些的仆役探出頭,滿臉不耐:“貴客?這都什麼時辰……”
話未說完,目光觸及沈昭掌心的玉扣,以及她那張被憔悴掩蓋卻在擡眸依稀顯露出輪廓的臉,後半截話生生卡在喉嚨裡,化作一聲短促的抽氣。他眼睛瞪得溜圓,目光在沈昭臉上和那玉扣間來回掃視,驚疑不定,最終化為一片駭然。
“像……太像了……”他失神般喃喃低語,隨即猛地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快!快請進來!姑娘這邊請!”
他慌忙側身讓開通道,姿態恭敬得近乎卑微。
沈昭收回左手,將那枚冰涼的玉扣重新攥緊,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她沉默地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府邸。沉重的朱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最後一線天光。
引路的仆役腳步匆匆,不時偷眼打量沈昭,眼神複雜。
穿過幾重垂花門,繞過迴廊假山,沿途遇見的婢女仆婦無不駐足側目,低低的驚呼和議論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寂靜的深宅裡盪開一圈圈漣漪。
“天爺……那是誰?”
“那臉……莫不是見了鬼……”
“噓!噤聲!冇看見前頭引著的是老爺身邊的人麼……”
議論聲在踏入燈火通明的前廳時戛然而止。
廳堂軒敞,檀木傢俱泛著沉暗的光澤,空氣裡浮動著名貴熏香的暖意,卻驅不散那股無形沉重的威壓。上首主位端坐著薛敬遠,薛家如今的家主。年近五旬,麵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清俊輪廓,隻是眉宇間刻著深深的川字紋,眼神沉鬱,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暮氣。
他身旁坐著主母宋氏,身著寶藍緙絲襖裙,髮髻一絲不茍,插著點翠步搖,保養得宜的臉上帶著慣有的雍容端莊。下首坐著一個年輕男子,約莫二十出頭。他穿著墨綠錦袍,身姿挺拔,麵容俊朗,眉眼間與薛敬遠有幾分相似,隻是少了幾分沉鬱,多了幾分明朗的英氣。
他原本正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中的茶盞,待沈昭被引進來,目光落在她臉上時,整個人如遭雷擊般猛地站了起來,茶盞脫手砸在地上,碎裂聲在寂靜的大廳裡格外刺耳。
他渾然不覺,隻是死死盯著沈昭的臉,嘴唇微張,眼中翻湧著巨大的驚愕。
“寧……寧寧?”
他脫口而出,聲音乾澀沙啞,帶著顫抖。那是他記憶深處,屬於那個總愛纏著他、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的、帶著奶氣的昵稱。
這名字如同一個禁忌的咒語,瞬間讓整個廳堂的空氣凝滯了。
薛敬遠的目光在沈昭踏入的那一刻便牢牢鎖定了她。
當那張酷似亡故愛妾沈氏的臉龐清晰地映入眼簾時,他握著太師椅扶手的手背驟然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身體向前傾去,眼中翻湧起滔天巨浪般的複雜情緒,震驚、痛楚、不敢置信,還有一絲深沉的愧悔。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死死盯著沈昭,彷彿要將她看穿。主母宋氏臉上的雍容也出現了一絲裂痕。
她端起茶盞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眼神銳利如刀,在沈昭臉上逡巡,試圖找出任何偽裝的破綻,最終卻隻在那酷似的輪廓裡看到令人心悸的真實。
她強壓下眼底翻騰的暗湧,放下茶盞,聲音刻意維持著平穩,卻帶著一絲緊繃:“你是何人?為何持此玉扣擅闖薛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昭身上,如同無形的枷鎖。
她背上的鞭傷和右手的劇痛在死寂中叫囂,冷汗浸濕了鬢角。
她深吸一口氣,迎向薛敬遠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目光,聲音沙啞卻清晰地響起,每個字都帶著重若千鈞的分量:
“薛大人,薛夫人。”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失魂落魄的年輕男子,是她的兄長薛霽,最終落回薛敬遠臉上,“民女沈昭。家母……沈氏婉娘。”
“婉娘”二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薛敬遠的心口。他身體劇烈一晃,眼中瞬間蒙上了一層水光,喉結艱難地滾動著。
宋氏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眼神冰冷。
沈昭不再看他們,緩緩擡起左手,將那枚玉扣再次攤開在掌心。碧翠的光芒在廳堂輝煌的燈火下流轉,映著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此物,乃家母遺澤。”她看著薛敬遠,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家母臨終囑托,此玉扣,當為民女……叩門之石。”
薛敬遠的目光死死膠著在那枚玉扣上,彷彿透過它看到了十多年前那張溫婉決絕的臉。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是翻江倒海般的痛苦與確認。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似乎想觸碰那枚玉扣,卻又在半途頹然收回,聲音嘶啞破碎:
“是……是她……是婉孃的東西……錯不了……”他看向沈昭,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痛惜,有愧疚,“你……你是我的女兒……嘉寧。”
“嘉寧”二字落地,彷彿一道敕令。
薛霽眼中最後一絲疑慮也消散了,隻剩下巨大的痛楚和茫然,喃喃重複:“嘉寧……妹妹……”
宋氏端坐如石雕,臉上維持著最後的體麵,眼神卻徹底轉冷。
沈昭,或者說,此刻起被賦予“薛嘉寧”之名的女子,聽著這個陌生而沉重的名字,心中並無半分波瀾。她緩緩收回手掌,重新握緊了那枚象征身份也象征枷鎖的玉扣。
她冇有迴應那遲來的認親,隻是沉默地屈膝,對著上首的薛敬遠和宋氏,行了一個極其標準卻又冰冷生疏的閨閣禮。動作牽扯著背上的傷,讓她身形晃了一下。
禮畢,她擡起頭,臉上冇有任何尋回親族的喜悅,隻有一片疲憊與孤絕。她目光直直望向薛敬遠,那眼神如同即將溺斃之人望向唯一的浮木。
她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膝蓋撞擊地麵的悶響讓薛霽心頭一跳,幾乎要衝上去扶她。
她卻脊梁挺直,額心抵著冰涼的地麵,以最卑微的姿態,發出了最絕望的乞求:
“女兒……薛嘉寧……叩請父親大人,救一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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