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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探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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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虛實

裴珩手上的傷,沈昭是第三日纔看見的。

那日晨起,他坐在窗邊紫檀榻上,由著侍從小心拆換右掌上染血的白布。動作間,玄色寬袖滑落寸許,露出小臂硬朗的輪廓,以及那道橫亙掌心的猙獰傷口。深褐色的藥粉糊在創麵上,邊緣卻已透出新鮮的血色。

沈昭正端著丫鬟送來的蔘湯,腳步虛浮地走近,目光無意掃過,腳步便是一頓,手中的青玉碗輕輕晃了一下。

“大人……”她聲音細弱,帶著大病初癒的微喘,還有一點恰到好處的驚惶,“您的手……”

裴珩眼皮未擡,任由侍從將新的白布條纏裹上去,力道讓指關節泛白。他隻從喉間逸出一聲低沉的:“嗯。”算是應答,目光依舊落在窗外,側臉輪廓硬朗。

沈昭將蔘湯輕輕擱在他手邊的小幾上。她垂手立在一旁,眼睫低垂,心中思緒翻湧。那傷口癒合得極其糟糕,邊緣紅腫外翻,顯然是未能好好清理,又兼連日操勞,新肉難生。

一個念頭悄然滑入心底。

午後,裴珩離府去了大理寺。沈昭扶著額角,對侍立的大丫鬟輕聲道:“躺得久了,有些氣悶,想去園子裡透透氣,順便……去藥房瞧瞧。”

藥房設在裴府東側一處僻靜小院,專為府中主子備些常用藥材。管事見是夫人親臨,忙不疊躬身相迎,心中卻納罕。這位夫人自病癒後深居簡出,今日怎有興致來此?

沈昭目光緩緩掃過一排排整齊的藥櫃,指尖拂過堅硬的銅拉環,最終停在標著“活血化瘀”的那幾屜前。她的聲音帶著大病初癒特有的虛弱與一點遲疑:“取些當歸尾、紅花、丹蔘……還有上好的三七粉。”

管事心頭一跳。當歸、紅花活血力道甚猛,丹蔘通絡,三七更是療傷聖品。他小心覷著沈昭蒼白的臉:“夫人……可是身上還有何處不適?這些藥性頗烈,夫人玉體初愈,恐怕……”

“並非我用。”沈昭微微搖頭,目光落在自己交疊於身前的手上,聲音放得更輕,帶著一種刻意流露的新婦麵對丈夫傷勢的忐忑與笨拙的關切,“是大人……手上那傷,我看著……總覺不妥。想試著配些活血生肌的藥膳湯水……也不知是否妥當。”

她頓了頓,臉上適時地飛起一抹淡紅,聲音細弱,“從前在橘井坊,宣姨倒是教過幾個溫補的方子……隻是許久不碰,手也生了。”

這番情態落在管事眼裡,便是新婦心疼夫君、又怕自己逾矩的小心翼翼。他心頭疑慮頓消,甚至生出幾分同情,連忙道:“夫人一片心意,大人知曉定會欣慰。小的這就為您備齊!”手腳麻利地拉開抽屜,仔細稱量包好。

就在沈昭接過那幾個用桑皮紙妥帖包好的藥包時,異變陡生!

她像是久病體虛站立不穩,又或是被藥櫃旁擱置的藥杵絆了一下,身體猛地一晃,驚撥出聲:“啊!”手中那包著三七粉的紙包脫手飛出,沉重的銅藥杵也被她帶倒,朝著她撐在藥櫃邊緣的左手狠狠砸落!

“夫人小心!”管事駭得魂飛魄散。

“砰!”一聲悶響。

藥杵沉重的一端結結實實砸在沈昭左手手背上,又滾落在地。她痛得瞬間蜷縮起身子,左手猛地縮回,緊緊捂在身前,臉色煞白如紙,額上冷汗涔涔,整個人都因劇痛而發抖。

“夫人!您怎麼樣?”管事嚇得聲音都變了調,慌忙上前。

沈昭咬著下唇,強忍著淚花,緩緩鬆開捂著的手。白皙的手背上,一道深紫色的淤痕迅速腫起,邊緣甚至擦破了皮,滲出血絲,看著觸目驚心。

“冇……冇事,”她吸著氣,聲音帶著痛楚的顫抖,卻努力擠出一絲安撫的笑,彎腰去撿那包散落在地的三七粉,指尖都在發顫,“是我自己不當心……笨手笨腳的……藥……藥冇臟吧?”

管事看著她痛得發顫還要去顧那藥粉,又瞥見她手背上迅速腫起的可怖傷痕,心中那點同情瞬間化為歎息。這夫人,當真是……一片癡心又實在柔弱。

無人注意的窗外陰影裡,一道幾乎與牆根融為一體的黑影,無聲無息地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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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簽押房內,燭火通明,映著滿桌卷宗。

“夫人取了當歸尾、紅花、丹蔘、三七粉。”暗衛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不帶絲毫情感,“離開時,左手意外被藥杵砸傷,傷勢頗重。”

裴珩執筆批閱的手微微一頓,一滴濃墨在“斬立決”三字旁暈開一小片汙跡。

當歸、紅花皆是活血通經之物。三七粉更是療傷聖品,卻也常被用作其他。她手上那傷,來得如此“湊巧”。

“藥渣呢?”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寒意。

“屬下已查驗過藥房丟棄的殘渣,確為上述幾味藥材無疑。並無……避子湯常用之品。”暗衛如實回稟。

裴珩指尖的墨玉扳指緩緩轉動,堅硬的觸感滲入皮膚。他擱下筆,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寬大的紫檀椅背上,陰影籠罩了他半張臉。藥渣冇問題……那她取這些藥,當真是為了他手上這傷?還是說……那“意外”砸傷的手,是另一種遮掩?掩飾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想起她在破廟中那雙燃燒著刻骨恨意的眼睛,想起她高燒中聲聲泣血呼喚的名字,想起她醒來後那雙“茫然”的眼睛……這“失魂症”,究竟是真是假?這突如其來的“關切”,是笨拙的討好,還是包裹著毒蜜的試探?

一絲凜冽的戾氣無聲爬上裴珩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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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內室的燭火剪得隻剩一盞,光線昏黃曖昧。裴珩踏入時,帶著一身夜露寒氣。

沈昭正坐在妝台前,對著一麵模糊的銅鏡,用沾了藥膏的棉布小心翼翼擦拭左手手背的淤傷。那傷處青紫高腫,破皮的地方塗著褐色的藥膏,看著越發猙獰。聽到腳步聲,她受驚般猛地回頭,看清是他,慌忙放下棉布,欲起身行禮。

“不必。”裴珩幾步走到她麵前,高大的身影瞬間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裡。他冇有看她臉上的驚惶,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向她那隻受傷的手。

沈昭下意識地想把手藏到身後。

“手。”命令簡短,不容抗拒。

沈昭身體一僵,遲疑了一瞬,才緩緩將那隻裹著褐色藥膏、腫得如同小饅頭的左手伸到他眼前。指尖因疼痛和緊張而顫抖。

裴珩伸出手,卻不是檢視傷勢,指腹猛地按在了那青紫腫脹的傷處正中央!

“呃啊——!”鑽心的劇痛猝然襲來!沈昭痛得渾身劇顫,眼前發黑,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衝破喉嚨!冷汗瞬間浸透了鬢角。她猛地抽氣,身體因劇痛而向後縮去,卻被裴珩另一隻手鐵鉗般攫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疼?”裴珩俯視著她瞬間慘白因劇痛而扭曲的小臉,聲音低沉,帶著洞悉一切的嘲弄,“取那些紅花、當歸時,怎不知疼?還是說……”他捏著她手腕的力道驟然加重,迫使她仰起臉,迎上他深不見底、翻湧著暴戾寒芒的眼眸,“這傷,本就是用來遮掩你真正取的東西?!”

“沈昭,你當本官是傻子?橘井坊出身,會分不清活血藥和避子湯?你處心積慮弄傷自己,想藏什麼?!”

巨大的壓迫感和劇痛幾乎讓沈昭窒息。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她劇烈地喘息著,身體因疼痛和恐懼而抖如篩糠,卻在他那如同實質的目光下,猛地爆發出一股委屈與悲憤。

“藏?”她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另一隻未受傷的手卻猛地指向房間角落那個小小的紅泥炭爐!爐上,一隻青瓷燉盅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濃鬱的、混合著藥香與肉香的獨特氣味瀰漫開來。

“妾身能藏什麼?!”她幾乎是嘶喊出來,淚水混著屈辱滾滾而下,“大人手上的傷口紅腫外翻,新肉難生,稍有不慎便會潰爛入骨!妾身……妾身隻是記得宣姨說過,當歸生薑羊肉湯,最是溫經散寒,活血生肌!妾身想著大人口味挑剔,尋常湯藥恐難入口,才……纔想去配些藥材,做一盅藥膳湯!”

她奮力掙脫被他扼住的手腕,踉蹌著撲到那炭爐邊。爐火灼熱,她卻不管不顧,顫抖著手就去揭那滾燙的燉盅蓋子!

“嘶——!”滾燙的盅壁瞬間燙紅了她的指尖,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卻咬著牙,猛地將蓋子揭開!

一股更加濃鬱的、帶著藥香的羊肉湯味撲麵而來。清澈的湯底裡,燉得酥爛的羊肉塊沉浮其間,幾片暗紅的當歸、豔麗的紅花瓣、切得薄薄的薑片清晰可見。

“藥在這裡!大人!”沈昭轉過身,將那隻被燙得通紅的右手也舉到裴珩麵前,連同左手那猙獰的淤傷和褐色藥膏,一併展示給他看,淚水決堤般湧出,聲音破碎而絕望,帶著一種被徹底冤枉的悲憤,“妾身笨手笨腳,取藥時砸傷了手是實!燉湯時又燙了手也是實!妾身知道大人不信妾身,不信這‘離魂症’!妾身也知道自己愚鈍不堪,不配為大人之妻!可大人……您看看這傷!看看這湯!妾身還能藏什麼?!妾身還能做什麼?!是不是……是不是隻有妾身死了,死在您麵前……大人您才肯信……妾身此刻心中……唯願大人安康?!”

她舉著那雙傷痕累累的手,站在氤氳的熱氣與昏黃的燭光裡,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臉上淚水縱橫,狼狽不堪。一雙眼睛被淚水沖刷得異常明亮,裡麵盛滿了巨大的委屈、驚懼、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近乎崩潰的絕望控訴。

裴珩的目光,從她紅腫燙傷的指尖,移到她手背上青紫猙獰的砸傷,再落到那盅熱氣騰騰、藥材清晰可見的當歸羊肉湯上。濃烈的藥膳香氣混合著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金瘡藥味,沉甸甸地壓入鼻端。

他臉上那凜冽的戾氣和洞穿一切的審視,被一絲遲疑覆蓋。捏著墨玉扳指的指腹,無意識地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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