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隨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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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行令
這日午後,沈昭端著一盞剛燉好的蔘湯,走向書房。
書房外,厚重的門扉虛掩著,裡麵傳出裴珩低沉的聲音,以及一個陌生卻沉穩有力帶著金石般質感的迴應:
“肅行,江寧鹽稅一案,牽連甚廣,恐危及邊餉國本。一月為限,務必肅清。陛下已授我全權處置。你持我令牌與內察司調令,即刻前往江寧坐鎮。凡涉事官吏,查有實據者,即刻收押,嚴加看管於州府獄中。待我親至,再行定奪。”
“屬下明白!”那個沉穩的男聲應道,乾脆利落,“鹽梟勾結官吏,脈絡已初步厘清,隻待雷霆手段。北疆之事……”
他聲音略低,卻字字清晰,“卑職已按大人吩咐,舊部聯絡事畢,各安其位,靜待時機。另,琰公子處傳回訊息,一切安好,請大人放心。”
江寧……鹽稅積弊……一月……沈昭端著蔘湯的手輕微地晃了一下,溫熱的湯水險些溢位碗沿。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冰下暗流,瞬間沖刷過她緊繃的心房。
江寧!遠離京城!至少一月!裴珩不在府中!這是天賜之機!橘井坊雖被嚴密看守,但隻要裴珩不在,那些玄甲衛的盯梢必然鬆懈。阿桂……或許能找到傳遞訊息的空隙。
她強行壓下幾乎要溢位唇角的喜意,深吸一口氣,讓臉上重新掛上那副溫順怯懦,這才輕輕叩響了門扉。
“進。”裴珩的聲音毫無波瀾。
沈昭垂著頭,端著蔘湯走了進去。書房內光線略暗,裴珩端坐於巨大的紫檀書案後。案前站著一個身著藏青勁裝、身姿挺拔如鬆的男子,約莫三十上下,麵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此刻正抱拳行禮。見沈昭進來,他目光在她身上一掃便迅速移開。
沈昭彷彿全然未覺那目光,步履輕緩地走到書案側邊,小心翼翼地將青玉碗放在一處未被卷宗覆蓋的空處,動作帶著刻意的笨拙,避免發出任何聲響。“大人,蔘湯燉好了,趁熱用些吧。”聲音輕柔細弱。
裴珩的目光從卷宗上擡起,並未看那碗湯,而是沉沉地落在沈昭低垂的眼睫上。那目光深不見底,帶著洞穿一切的審視,彷彿要將她方纔門外那一瞬間的心緒起伏都挖出來。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轉向肅立一旁的蕭肅行,“肅行,按方纔所言,即刻啟程。”
“是!屬下告退!”蕭肅行再次抱拳,動作乾淨利落,轉身大步離去,步伐沉穩有力,帶起一陣微冷的勁風。
書房內隻剩下兩人。空氣沉滯,唯有更漏滴答。
沈昭垂手侍立,心跳如擂鼓,麵上卻竭力維持著平靜。她等待著,等待著裴珩揮手讓她退下。隻要他離開……隻要他離開京城……
“江寧府。”裴珩忽然開口,聲音不高,“本官需親自去一趟。”
沈昭的心猛地一跳,但她強忍著冇有擡頭。去江寧……他終於要走了……
“此去,至少一月有餘。”裴珩的目光如同實質,緊緊鎖在她瞬間繃緊又強自放鬆的肩線上,唇角勾起,“路途遙遠,舟車勞頓。夫人病體初愈,又向來體弱,獨自留在京中,本官……不甚放心。”
沈昭的心跳驟然停滯,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猛地擡起頭,眼中流露出驚愕和一絲慌亂:“大人……?”
裴珩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寬大的椅背上,指節有一下冇一下地輕敲著扶手,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看著沈昭那張瞬間失去血色的臉,看著她眼中那強裝鎮定下泄露的驚惶,嘴角弧度更深了。
“所以,”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帶著一絲洞悉獵物掙紮的玩味,“收拾行裝,三日後,隨本官同行江寧。”
“轟——”的一聲,沈昭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隨行?!他竟要她同去江寧?!那她方纔狂喜的盤算……橘井坊……甚至那渺茫的一線生機……頃刻間化為齏粉!
巨大的失望和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撞到身後的書架,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慌忙穩住身形,臉上血色褪儘,連那點強裝的溫順也幾乎維持不住,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急切:“大人!這……這萬萬不可!”她屈膝,姿態卑微,語速因慌亂而加快,“妾身愚鈍不堪,又病體未愈,形容憔悴……江寧之行關乎朝廷重案,大人身負重任,妾身若隨行,非但不能侍奉大人左右,反而……反而恐成拖累,貽誤大人公務!妾……妾身留在府中靜養,絕不敢有半分差池,求大人……”
“拖累?”裴珩打斷她,聲音陡然轉沉,那敲擊扶手的聲響也停了。他身體微微前傾,燭光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眸子深不見底,緊緊攫住她因恐懼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夫人過謙了。橘井坊的少東家,行鍼用藥、辨識百草,何等聰慧?怎會愚笨?病體未愈?夫人燉的那盅當歸羊肉湯,活血生肌,倒是頗見功力。”
他刻意加重了“功力”二字,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沈昭的心上。她瞬間明白,自己那點笨拙的把戲,或許從未真正瞞過他的眼睛!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讓她如墜冰窟。
裴珩看著她慘白的臉和眼中翻湧的驚懼,嘴角那抹譏諷的弧度越發清晰:“至於拖累……夫人多慮了。本官此去江寧,路途雖遠,自有仆役周全。帶上夫人,不過是……”他頓了頓,“……解個悶罷了。況且,”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向她逼近,陰影徹底將她籠罩,倏然擡起她的下頜,迫使她仰視自己。
“夫人離魂症未愈,記憶恍惚。本官豈能放心將你獨自留在京中?若再記起些什麼不該記的,或是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跑去些不該去的地方……”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地刺入沈昭竭力掩藏的角落,“豈非麻煩?”
沈昭被迫仰著頭,下頜被他捏得生疼,對上那雙毫無溫度、彷彿能凍結靈魂的眼眸,所有的辯解、推脫、偽裝,都在瞬間被擊得粉碎。
她明白了。這不是商議,是命令。是囚籠的轉移。是裴珩對她永不鬆懈的監視與掌控。江寧之行,對她而言,不過是換了一個更大更陌生的牢籠。
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了,隻剩下死寂的灰敗。她放棄了掙紮,任由他捏著自己的下頜,身體微微顫抖著,聲音乾澀沙啞,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空洞:
“妾身……遵命。”
裴珩鬆開了手,他轉身,不再看她一眼,隻丟下一句命令:
“下去準備。”
沈昭如同提線木偶般,僵硬地屈膝行禮,然後轉身,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書房。身後,那盞被她端來的蔘湯,在案幾上氤氳著最後一絲熱氣,漸漸冷卻。
門外沉沉的天光,映著她單薄而絕望的背影。江寧……那曾經以為的逃脫契機,如今,已成另一道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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