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暗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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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生
臘月二十四,灶君上天言事之期。
宮城肅穆,簷角懸垂的冰淩折射著清冷的晨光。裴珩緋色公服,襯得身形愈發挺拔冷峭,隨皇帝及諸臣工前往元稷殿行灶祭大禮。沈昭則與其他命婦一同被引至一處偏殿等候。
殿內燃著上好的銀骨炭,暖意融融,驅散了殿外的嚴寒。
沈昭今日裝扮頗為用心,內著蓮青色纏枝牡丹紋綾錦襖,外罩一件品月色繡折枝梅鵲紋緞麵旋襖,下係鬱金色八幅湘裙。發挽高髻,簪一支赤金點翠嵌珍珠鸞鳥步搖,並兩支小巧的金鑲玉草蟲簪。
這身打扮既不失裴府夫人的尊貴,又透著幾分雅緻,在眾命婦中不算最出挑,卻也絕無寒素之嫌。
命婦們成群,細語低徊,話題繞不開宮闈瑣事、節慶安排。漸漸地,一個名字被反覆提起,符貴妃。
“貴妃娘娘如今聖眷正濃,連帶著六皇子也愈發得陛下青眼……”
“可不是,聽聞前日內庫新得的南海明珠,陛下儘數賞了貴妃宮中。”
“六皇子雖非嫡出,但聰慧仁孝,聽說前日陛下考校經義,對答如流呢……”
沈昭端坐一隅,默默聽著,隻覺這符貴妃名頭響亮,卻與自己毫無乾係。
正想著,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名身著青色宮裝、麵容恭謹的內侍垂首趨近,對著沈昭深深一禮:
“裴夫人安。貴妃娘娘玉體微恙,聽聞夫人精於岐黃,特遣奴婢前來,恭請夫人移步長寧宮,為娘娘請脈。”
殿內瞬間靜了一瞬,數道目光齊刷刷落在沈昭身上,有驚詫,有探究,更有毫不掩飾的豔羨。貴妃有疾,自有太醫院供奉,何須請一位外命婦?
沈昭心頭警鈴大作。她起身,麵上不動聲色,還了一禮:“貴妃娘娘擡愛,妾身惶恐。隻是妾身久疏醫道,恐……”
“夫人過謙了。”內侍打斷她,笑容可掬卻不容置疑,“娘娘聽聞夫人於民間開設醫館,濟世活人,素有仁心之譽,特命奴婢務必相請。夫人,請吧。”
退路被堵死。沈昭隻得隨著那內侍步出偏殿。
寒風撲麵,宮道漫長。沈昭略略落後半步,從腕上褪下一枚分量不輕的赤金蝦鬚鐲,藉著袖子的遮掩,飛快地塞入內侍手中,聲音放得極低:“公公辛苦。妾身久未入宮,惶恐失儀,還請公公提點一二,貴妃娘娘平日……有何喜好?六皇子……?”
那內侍手指一蜷,金鐲便滑入袖中,麵上笑容不變,同樣壓低聲音道:
“夫人不必憂心。娘娘最是寬和仁善,待下極好。六皇子殿下是娘娘心頭肉,自小身子骨就弱些,是娘娘費儘心血才撫育成人的,如今已長成英偉少年。娘娘常為殿下操勞,許是累著了也未可知。”
沈昭心下瞭然,暗忖貴妃召見,隻怕與這位六皇子脫不了乾係。
長寧宮內暖香馥鬱,陳設華貴卻不失清雅。
符貴妃斜倚在鋪著錦褥的紫檀木榻上,身著真紅緙絲金線鸞鳥紋大袖衫,下著深青蹙金雲霞翟紋長裙,髮髻高聳,飾以九株金鳳花釵,雍容華貴,氣色紅潤,哪裡有半分病容?
沈昭依禮參拜。貴妃含笑賜座,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轉,溫聲道:“裴夫人免禮。今日冒昧相請,是本宮的不是。隻是聽聞夫人在外懸壺濟世,醫者仁心,頗得讚譽,本宮心中甚是感佩。”
她端起手邊的青玉盞,輕輕啜了一口,“這深宮之中,能得一仁心之譽,尤為不易。”
沈昭垂首:“娘娘謬讚。妾身不過略通岐黃皮毛,做些微末小事,安敢當仁心二字。”
“夫人不必過謙。”貴妃放下茶盞,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幾分慈母的憂思,
“說來,本宮今日請夫人來,確有一事憂心。本宮膝下唯有小六一個孩兒,自小體弱,風寒暑熱不斷,本宮日夜懸心,耗費無數心力,纔將他將養至如今這般年歲。雖已十六,可為人母者,這心啊,總是放不下的。”
她幽幽一歎,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沈昭。
沈昭隻覺這憂思來得突兀,便順著話頭道:“娘娘慈母之心,感天動地。六殿下有娘娘福澤庇佑,定能康健無虞。”
符貴妃微微一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承夫人吉言。隻是……本宮時常想,為人父母,總想為孩子尋個穩妥的倚靠,鋪一條平坦些的路。”
她頓了頓,聲音更緩,帶著深意,“聽聞裴少卿的恩師,崔介崔老先生,如今在北疆?”
沈昭心頭猛地一跳。崔介?裴珩的師父?她對此人一無所知,裴珩從未在她麵前提過隻言片語。
貴妃見她麵上茫然,心下瞭然,繼續道:
“崔老先生當年為太子師,德高望重,學問人品皆為天下清流之冠冕。門生故舊遍佈朝野,雖已隱退多年,在北疆行善積德,其高風亮節,仍令天下士林心折景仰。裴少卿幼年時得崔公悉心教導,研習經義倫理,情同父子,如今位高權重,亦不忘師恩,實乃佳話。”
“裴少卿有今日成就,崔老先生實乃再造之恩。”沈昭謹慎應對,心中波瀾翻湧。裴珩竟有這樣一位地位崇高、足以影響清流風向的師父!
符貴妃滿意地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本宮想著,小六這孩子,若能有幸得崔老先生這樣的仁德長者稍加提點,言傳身教,於他品性、前程,都將是莫大的福澤。裴夫人,”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昭,“你與裴少卿夫婦一體,可否……為本宮,也為了小六,在裴少卿麵前美言幾句?若能請動崔公閒暇時指點小六一二,或得崔公些許垂青,本宮與小六,必感念裴少卿與夫人恩德,永誌不忘。”
她並未明言奪嫡,但其意昭然若揭。
沈昭心中雪亮。這是要借裴珩請動那位清流領袖崔介,為六皇子站台背書!
她手心微微沁出冷汗,麵上卻竭力維持平靜:“娘娘言重了。崔老先生乃世外高人,且妾身……從未聽大人提起過師門之事。娘娘所托,妾身不敢妄應,隻能……回去尋機將娘娘對崔老的敬慕之意轉達大人。至於大人如何思量,妾身實在不敢揣度。”
符貴妃臉上笑容依舊,似乎並不意外。她拍了拍手,兩名宮女捧上一隻紫檀木盒。盒蓋打開,裡麵是一棵品相絕佳的頂級老參,參須盤結如龍,須尖一點淡淡的赤金之色,極為罕見。旁邊還放著一卷用錦帶束著的古舊書冊,隱隱可見“千金翼方”字樣。
“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貴妃語氣恢複了之前的溫和,“此乃內庫珍藏的老參,據說於固本培元頗有奇效。還有這卷前朝孫真人手書的《千金翼方》殘卷孤本,本宮留著也是明珠蒙塵,贈予夫人,也算物得其所。夫人仁心妙手,或能用得上。”
這禮太重了!藥材珍貴,醫書更是無價。沈昭隻覺那木盒燙手,卻無法推拒,隻能起身深深下拜:“謝娘娘厚賜,妾身受之有愧。”
“夫人不必推辭。”符貴妃虛扶了一把,“今日之言,夫人記在心上便是。小六的前程,或許……就在夫人一念之間。”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沈昭一眼,“天色不早,夫人且回吧。”
沈昭捧著那沉重的紫檀木盒,在宮人的引領下退出長寧宮。她步履平穩,心卻沉甸甸的。
符貴妃的話語,值連城的贈禮,還有那個突然出現的裴珩的師父崔介……都如同巨大的漩渦,將她捲入更深沉的未知之中。她隻能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訴裴珩,至於如何應對,已遠非她能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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