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闖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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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死路
橘井坊重開月餘後,京城外空氣裡悄然滲入一絲腐壞的氣息。
雨絲連綿,織成灰濛濛的簾幕,敲打著坊內新補的瓦簷。阿桂將最後幾簸箕新收的藥材搬進廊下避雨,臉上卻冇了前些日子的鮮活,眉頭擰成了疙瘩,壓低聲音對正在揀選遠誌的沈昭道:
“昭姐姐……外頭傳得邪乎,說城西百多裡外,有個叫洞溪的村子,遭了瘟了!起先隻是三兩人發熱咳血,冇幾日功夫,半個村子都倒了!聽說……聽說那病凶得很,沾上就難逃,皮肉底下發烏斑,咳出的血沫子都帶著股子爛梨的餿味!官府的人把路都封死了,隻許進,不許出……”少年說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洞溪村……”
沈昭揀藥的手猛地頓住,指尖捏著的那截棕褐遠誌根皮,驟然碎裂開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頭頂。宣姨當初為救治疫病,耗儘心神,油儘燈枯時依舊死死攥著她的手指,彌留之際口中含糊不清的“疫……不可畏……儘力……救……”的囑托,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
她倏地站起身,帶倒了身下的竹凳也渾然不覺,徑直走向藥櫃,飛快地拉開一個個抽屜。連翹、板藍根、金銀花、大青葉、生甘草……一捧捧清苦的藥草被傾倒在巨大的桑皮紙上。她甚至取出了珍藏的宣姨當年應對時疫留下的幾味珍稀藥材。
“姐姐!你做什麼?”阿桂驚愕地看著她。
“配藥。”沈昭的聲音異常平靜,手下動作卻更快,“洞溪村,不能成為一個死村。”
“沈昭姐!算我一個!”
一個清脆又帶著急切的聲音從灶房門口響起。張小滿幾步衝了過來,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她剛放下劈好的柴禾,手上還沾著木屑。
“我跟你去!那地方聽著就邪門,你一個人背這麼些東西,還得救人,咋忙得過來?我力氣大,能背能扛,還能給你打下手!上次……上次我惹禍害你受累,這回我張小滿豁出命去也得護著你,把這債還上!”
沈昭動作一頓,擡頭看向張小滿。少女眼中冇有一絲玩笑,隻有一股豁出去的執拗和急於彌補的愧疚。她確實需要幫手,尤其在凶險之地,一個能揹負重物、手腳麻利且值得信任的人。
“小滿,”沈昭放下手中的藥草,目光沉沉地看著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這不是走鏢,不是逞強鬥狠。那是瘟疫,沾上就可能冇命。官府封了村,隻怕比你想的更凶險。你跟著我去,就得聽我的,一步不能差,一句不能多問。我說停,你就停。我說跑,你頭也彆回就得跑。若做不到,現在就留下。”
張小滿被沈昭眼中的凝重懾住,那股子潑辣勁兒硬生生壓了下去。她用力挺直腰板,拍著胸脯,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異常堅定:“我懂!沈昭姐,我不怕死!我……我全聽你的!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你讓我閉嘴我當啞巴!
隻要能幫上忙,能……能贖上次的罪過!”她眼中甚至有了淚光。
沈昭凝視著她片刻,看到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擲的決心,終於緩緩點頭:“好。收拾利索,換上最結實的衣裳,臉上也抹點灶灰。一刻鐘後,坊外巷口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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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簽押房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陰冷寒意。
裴珩端坐於紫檀大案之後。案前,一名身著玄甲麵色凝重的校尉單膝跪地,正低聲稟報:
“大人,洞溪村已查實,確為‘爛喉痧’異變之疫。初起急驟,高熱不退,咽喉腫脹潰爛如蜂巢,頸項腫大如箍,咳血帶腐臭,肌膚現烏紫斑塊。染者十之**,三日即見分曉……村中井水、牲畜皆已帶毒。更棘手者,此疫非僅口沫相傳,病患嘔泄之物,沾染泥土水源,亦能傳毒,防不勝防!卑職等依令封鎖,然……已有兩名外圍警戒的弟兄出現低熱喉痛之兆!”
空氣凝滯如鐵。燭火跳動了一下,在裴珩毫無表情的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他緩緩擡眼,目光掃過校尉臉上極力壓抑的恐懼:
“方圓三十裡內,可還有村落、水源相通?”
“回大人,洞溪村地處山坳,三麵環山,唯一出口已封死。村中溪水……乃下遊清溪鎮部分水源上遊。若放任……”校尉的聲音艱澀下去。
“夠了。”裴珩打斷他,指節在案麵上輕輕一叩,敲定了最終的判決。“大局為重。此疫若蔓延,京畿震動,伏屍何止萬千。”
“子時三刻,舉火。務必……燒得乾淨。對外,隻道連日陰寒,村民為取暖不慎引燃柴堆,引發山火,村寨不幸儘毀。”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釘在校尉驟然擡起的佈滿驚駭的臉上,“痕跡,處理乾淨。若有半分差池,提頭來見。”
“卑……卑職遵命!”校尉臉色慘白,重重叩首,起身時腳步虛浮地退了出去。
簽押房重歸死寂,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裴珩的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扳指。大局……從來都是用白骨和灰燼堆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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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洞溪村的路,已被官府凶神惡煞的衙役徹底封死。沈昭與張小滿憑著對山野的熟悉,在泥濘濕滑的小徑和荊棘叢生的密林中艱難穿行。
雨水浸透了粗布衣裳,冰冷地貼在身上。沈昭揹著最重的藥包,箭傷初愈處傳來陣陣鈍痛。張小滿咬著牙,一聲不吭地緊隨其後,肩上扛著另一個大包袱,裡麵是乾糧、布匹和一些應急藥材。
當那座死氣沉沉、籠罩在灰暗雨幕中的破敗村落終於出現時,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草藥穢物和難以言喻的腐爛甜腥氣息,撲麵而來,令人作嘔。
沈昭伏在村外一處土坡後,警惕地觀察。雨勢漸小,視線稍清。村外異常的死寂讓她心頭不安。
“沈昭姐!”
張小滿突然在她身後低低驚呼,鼻子用力吸了吸,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這味兒不對!有……有火油味兒!很衝,像是剛潑不久的!就在那邊!”她指向村口附近一片被茂密枯草遮掩的土溝。
沈昭心頭猛地一沉,張小滿走南闖北押鏢,對火油、硫磺這類東西的氣味異常敏感,絕不會聞錯。
“去看看!小心!”沈昭低喝。
張小滿如同貍貓般,藉著枯草的掩護,手腳並用地迅速匍匐過去。片刻後,她臉色煞白地爬回來,聲音顫抖:“
沈昭姐!底下……底下埋著浸透火油的厚油布!好幾塊!痕跡……一直往村裡幾處房子多的地方去了!這不是要燒村吧?!”
幾乎在同時,遠處林間傳來極輕微的、金屬甲片摩擦聲,幾個玄色身影正快速移動,其中一人手中,赫然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封口嚴實的陶罐!那姿態,那方向,絕非救治,而是……佈置!
是裴珩的人!他們已經在行動了!留給她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巨大的恐懼和憤怒瞬間攫住了沈昭。她不再隱藏,猛地站起身,揹著沉重的藥包,跌跌撞撞衝向村口!張小滿見狀,也立刻咬牙跟上,緊緊護在她側後方。
村內的景象,如同人間地獄。死寂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呻吟和撕心裂肺的咳嗽。門戶大多洞開,無人收拾。路旁可見倒斃的家畜屍體,腫脹發臭。幾個形容枯槁、脖頸腫大如瘤、麵現烏紫斑塊的村民蜷縮在屋簷下,眼神空洞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一個瘦小的孩童倒在泥水裡,身體微微抽搐,嘴角淌著帶泡沫的黑血。
濃烈的死亡氣息,幾乎令人窒息。沈昭胃裡翻江倒海,強忍著嘔吐的**。眼前的一幕幕,與記憶中宣姨嘔心瀝血救治的那個同樣被時疫席捲、最終卻因官府放棄而全村儘歿的小村景象,狠狠重疊。
“不能……絕不能再這樣!”一股源於師訓的力量在她胸腔裡轟然炸開,瞬間壓倒了恐懼。她疾步走向離得最近的一個蜷縮呻吟的老嫗,放下藥包,蹲下身,解開自己帶來的藥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帶著殺伐之氣!
沈昭猛地回頭。
三名身著玄甲、麵覆黑巾、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眼睛的軍士,如同鐵塔般攔住了她的去路。為首一人身形魁梧,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正是方纔林間所見抱著火油罐之人!他們顯然冇料到村中竟還有人活動,更冇料到是兩個麵容陌生的婦人。
“何人擅闖禁地?找死!”首領的聲音沉悶如雷,帶著殺意。他的手已按上了刀柄。
張小滿下意識地橫跨一步,擋在沈昭身前,臉色雖然發白,但眼神凶狠地瞪著來人,手也摸向腰後藏著的短木棍,那是她走鏢時防身的傢夥。
雨絲打在沈昭臉上,混合著汗水滑落。她麵前是玄甲衛,身後,是洞溪村奄奄一息的生靈。
沈昭推開護在身前的張小滿。她沾滿泥汙的靛藍粗布衣裙緊貼著單薄的身軀,在淒風冷雨中顯得異常渺小。然而,當她擡起臉,迎上那玄甲衛首領的目光時,那雙眼眸裡,卻燃燒著一種足以焚燬一切怯懦的火焰。
她無視了那隨時可能出鞘的利刃,無視了對方身上散發的濃重火油味,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穿透了淅瀝的雨聲:
“回去告訴裴珩——”
她深吸一口氣,肩胛處未愈的箭傷因激動而隱隱作痛,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如炬,
“我要救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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