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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爭命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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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命時

瘴氣沉沉裹著洞溪村。腐草、穢物與絕望的氣息混作一團,堵得人胸口發悶。沈昭覆著藥汁浸透的粗布麵巾,隻餘一雙沉靜眼眸露在外麵,踏過泥濘汙穢的小徑,身後跟著兩個同樣麵覆布巾、眼神驚惶的村婦。

“神…神醫娘子,”一婦人抖著手指向一間歪斜的茅屋,泣聲哀哀,“俺家柱子…燒得直說胡話,身上…身上那點子都烏透了!”

沈昭推門而入,惡臭撲麵。土炕上,男孩小臉赤紅滾燙,唇裂滲血,氣息奄奄。掀開薄被,瘦弱胸膛與手臂上,紫黑瘀斑觸目驚心,幾處已破潰流膿。

心猛地一沉,凶險更甚預料。沈昭迅疾開箱施針,銀芒閃動,吊住那縷微弱生氣,又疾書藥方遞與婦人:“速煎!三碗熬成一碗,灌下!屋舍內外,潑灑石灰水!碰過人的,用藥水淨手!”遞過一小瓶氣味刺鼻的藥劑。

婦人捧方奔出。沈昭環顧這汙穢囚籠,疲憊如潮。缺人手,少藥材,無潔淨之所…她步出屋外,深吸一口氣,強令自己凝神。必須分棚隔離,聚藥力於尚存生機者…此念冰冷,卻是唯一生路。

“神醫娘子!村口…村口來了車馬!好…好多藥!”一孩童氣喘奔來,眼中迸出狂喜。

沈昭疾步至村口。果見兩輛青篷車陷在泥地裡,車上麻袋鼓脹,傳出清苦藥氣。

“是太醫令陸家送藥的!”一老叟激動高喊,“老天開眼!陸太醫菩薩心腸!”

陸家?沈昭眉心微蹙。陸太醫令素來謹慎,豈會行此險舉?她近前細查,麻袋無標識,藥材卻極齊全,犀角、羚羊角這等珍物亦在其列。

沈昭探手入一袋黃芩,指尖忽觸到一物,觸感微涼圓潤。撥開藥草,竟是一枚色澤金黃、飽滿圓潤的橘子!在這瀰漫著腐臭與藥苦的疫村,這抹鮮亮的金色顯得如此突兀。橘皮上不見絲毫凍傷或黴斑,彷彿剛從溫暖的枝頭摘下,散發著鮮活的生命氣息。

沈昭瞳孔驟縮。裴珩!唯有他,纔有能力在這初春時節,在這與世隔絕的死地,送來如此不合時宜卻又生機勃勃的橘子。這非陸家善舉,是裴珩的手筆!他知曉了!默許她在此,暗送藥材,卻以此物無聲宣告,他無處不在,掌控一切。那點微末慶幸,瞬間被現實碾碎。

“愣著作甚!快搬!”一聲清朗中帶著急切疲憊的熟悉嗓音響起。

沈昭驀然回首!

隻見陸明瑜一身半舊布衣,髮髻微亂,麵覆藥巾,正指揮著幾個村民卸車。少年風塵仆仆,眼下青影深重,眸光卻亮得灼人,似燃著兩簇火苗。他擡眼撞上沈昭驚愕目光,先是一愣,旋即那火苗化作巨大狂喜。

“昭姐姐!”他幾步搶至跟前,聲音哽咽變調,“果真是你!我聽聞此地凶險,家裡…家裡攔著,我…我偷跑出來的!”語無倫次,目光掃過她全身,見無礙才鬆口氣,憂色又起,“你…你怎也在此?此地太險!”

看著少年毫不掩飾的關切與狼狽模樣,沈昭心中五味雜陳。氣惱其莽撞,更有一股暖流悄然注入心間。此絕望之地,竟還有此赤誠牽念。

“胡鬨!”沈昭聲帶厲色,眼底卻軟了三分,“既來了,便守規矩,蒙好麵巾,勤用藥水淨手。速將藥材依我之方分類,準備熬煮大鍋藥湯!”

“哎!”陸明瑜響快應聲,挽袖便紮進藥堆,活像尋到主心骨的小獸。

張小滿抱著一捆新劈的柴禾從灶房鑽出,見此情景,濃眉擰起,粗聲粗氣:“嘖,陸家小少爺?金貴人兒也來趟這渾水?可彆添亂!”她將柴禾重重摔在熬藥的大灶旁,濺起幾點泥星。自打陸明瑜出現,她心裡正因李府之事生出愧疚攪得難受,出口便冇好氣。

陸明瑜正吃力地搬動一袋沉重的生石膏,聞言擡頭,臉上藥灰被汗水衝出幾道溝壑,倒不見惱,隻喘著氣道:“張姑娘放心,我…我能乾活!絕不添亂!”他咬著牙將那袋石膏拖到指定位置,直起腰時,額上已是大汗淋漓,粗布衣裳後背洇濕一片。

張小滿撇撇嘴,冇再嗆聲,蹲下身默默往灶膛裡塞柴。火光映著她沾滿灶灰的臉,眼神卻不由自主瞟向陸明瑜那雙原本養尊處優、此刻卻磨得通紅破皮的手。她想起自己走鏢時,也曾這般咬牙扛過重物,知道那滋味。

藥材堆旁,陸明瑜笨極其認真地按沈昭寫下的方箋分揀藥材,口中唸唸有詞:“連翹三錢…板藍根五錢…生石膏一兩…”他全神貫注,未留意腳下濕滑苔蘚,一個趔趄,手中簸箕眼看就要傾覆!

一隻手猛地伸來,穩穩托住簸箕邊緣。張小滿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側,皺著眉,語氣依舊硬邦邦:“看著點!摔了藥,沈昭姐又得熬一夜!”

陸明瑜穩住身形,驚魂甫定,對上張小滿那雙雖凶卻帶著關切的眸子,心頭一熱,忙道:“多謝張姑娘!”

張小滿哼了一聲,卻也冇走開,反而蹲下身幫他整理散落的藥材:“這金銀花梗子多,得挑淨了,不然熬出來發澀…笨手笨腳的!”她嘴上嫌棄,手上動作卻麻利精準。

陸明瑜看著,眼底掠過一絲驚奇。這潑辣姑娘,竟也粗中有細。他低聲道:“張姑娘懂得真多。”

張小滿動作一頓,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嘟囔道:“走南闖北押鏢,跌打損傷見多了,草藥也識得幾樣…總比你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強。”

有了陸明瑜帶來的生力與裴珩暗中輸送的藥材,抗疫之局終撕開一絲縫隙。沈昭迅速劃出潔淨、輕症、重症三區。陸明瑜帶人日夜熬煮大鍋藥湯,苦澀藥氣頑強驅趕著死亡氣息。沈昭則穿梭茅屋,施針放血,調配藥方,與閻羅爭命。

然疫魔反噬凶戾。試藥艱難殘酷。一方下去,輕症者嘔逆不止;換一方,高熱不退。每番挫敗,皆以生命流逝為代價。沈昭眉宇沉凝愈深,陸明瑜眼中血絲密佈。

“昭姐姐,赤芍是否過重?李嬸服後腹痛如絞!”陸明瑜端一碗新熬藥湯,聲音沙啞焦灼。

沈昭盯著深褐藥汁,指尖掐入掌心。疫毒入血,尋常清解難敵,非猛藥破瘀不可。“減赤芍一分,添丹蔘三錢。”聲疲而決絕,“時不我待。”

爭執調整於絕望中往複。直至那個風雨如晦的深夜。

重症區最角落的茅屋,女童小蓮,不過五六歲,已入膏肓。小小身軀滾燙如炭,紫黑瘀斑幾覆全身,氣息弱如遊絲。更令人心碎者,她整夜昏迷囈語,細若蚊蚋,字字泣血:

“娘…娘…彆走…小蓮疼…娘…抱抱…”

此聲如最利之針,狠狠紮入沈昭心腑。宣姨臨終枯手緊攥、濁目含無儘眷戀之景重疊而來,悲慟無力瞬間將她淹冇。

她揮退旁人,獨守汙穢茅屋。風雨撲打破窗,燭火狂曳,將她與女孩身影投於斑駁土牆,扭曲晃動。沈昭俯身,小心翼翼將滾燙小蓮抱入懷中。女童輕若羽毛,灼息噴於頸側。

“小蓮乖…娘在…娘抱著呢…”沈昭聲啞不成調,臂膀收攏,以己身溫熱那被高熱與死亡侵蝕的小小軀體,“不怕…睡吧…睡醒…便好了…”她哼起記憶深處模糊的小調,曲不成調,卻帶著溫柔。

女孩在她懷中似安穩些許,抽泣漸弱,滾燙小臉無意識蹭其衣襟。沈昭不動如守護石像。睜目,望向窗外潑墨雨夜。一夜無眠,唯有懷中微弱氣息與窗外淒厲風雨相伴。

張小滿悄悄立在門邊陰影裡,看著沈昭枯坐的背影和女孩痛苦的小臉,胸口堵得發慌。她想起自己那枚掛在頸間從小不離身的舊銅錢,是奶奶給的,說能辟邪保平安。一絲念頭掙紮著冒出來。

她咬咬牙,輕手輕腳走過去,趁著沈昭不備,飛快地將那枚帶著自己體溫的銅錢塞進小蓮緊攥的小拳頭裡,又迅速退開,粗聲粗氣地低語:“小鬼,拿著玩!沾沾姑奶奶的硬氣,給我挺住了!”說完,不敢看沈昭,扭頭鑽進了灶房,對著通紅的灶火狠狠抹了把臉。

天光熹微,風雨漸歇。慘白晨光艱難透入,照亮茅屋狼藉與沈昭蒼白的臉。她依舊僵坐,臂膀早已麻木。

門被輕推。陸明瑜端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躡足而入。他亦是一夜未眠,眼下烏青濃重,發亂如草,眼神緊張探詢:“昭姐姐…她…如何?新熬的藥…依你最後改的方…”

語聲戛然而止。

隻見小蓮竟睜開了眼!雖仍虛弱,小臉蒼白,然那雙渙散無神的眸子,此刻竟有了一絲微弱的清明!她不再喚娘,隻安靜依偎沈昭懷中,小口吞嚥著喂至唇邊的溫水!

沈昭緩緩擡首,望向門口僵立的陸明瑜。一夜煎熬刻下深深痕跡,唇裂目赤。然這疲憊底色上,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驟然綻放。她望著陸明瑜那緊張欲泣之態,唇角一點點彎起。

聲沙啞幾不可聞,卻如塵埃落定,穿透陰霾: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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