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泥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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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濘光
裴珩剛處置完一批與鹽稅案有牽連的地方官吏,指尖沾著未乾的硃砂墨跡。一名玄甲衛無聲地跪在階下陰影裡,低聲稟報村落動向:疫癘凶險,試藥艱難,瀕死幼童,沈昭徹夜守護…
當暗衛描述沈昭懷抱瀕死女孩、枯坐至天明的場景時,裴珩執筆的手頓了一下。筆尖飽蘸的硃砂墨滴落,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暗衛繼續道:“…今晨,那女童似有回緩之兆。夫人對陸家公子說…‘成了’。”他略作停頓,還是如實稟報了陸明瑜的存在。
裴珩的目光停留在紙上那點硃紅上,指腹緩慢摩挲著左手拇指上那枚冰涼的墨玉扳指。書房內一片沉寂,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過了許久,一個低沉平穩的聲音才響起,打破了凝滯:
“知道了。”他停住,目光轉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彷彿要穿透那黑暗,落到疫癘籠罩的土地上。指節在案幾上輕輕叩了兩下:
“再給她兩日。”
他揮了揮手,“下去。若有變故,立刻帶她出來,按原計劃行事。”
“遵命!”暗衛垂首,身影無聲地融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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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的微光艱難地在村落裡蔓延。小蓮的倖存如同奇蹟,極大地鼓舞了絕望的村民。他們不再恐慌躲避,變得主動配合。輕症區有人掙紮著起來幫忙熬藥、清掃。漢子們聽從陸明瑜的指揮,用石灰水一遍遍潑灑汙穢的角落。
沈昭的指令被迅速執行,隔離措施初見成效。新調整的藥方在更多病人身上顯出效果,高熱的開始退燒,瘀斑的蔓延被止住。
沈昭和陸明瑜幾乎不眠不休。困極了,就在藥爐旁輪流靠牆打個盹。陸明瑜臉上沾著藥灰,原本白皙的手也變得粗糙,眼神卻異常明亮,緊跟著沈昭,像最認真的學徒。
“東頭王伯家的嫂子燒退了!能喝下米湯了!”
“隔離區今天冇人新發高熱!”
每一次微小的進展,都讓少年激動不已。
沈昭看著少年明亮的眼睛,看著村民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生機,連日緊繃的心終於稍稍放鬆。她站在祠堂門口,望著遠處山巒輪廓在暮色中模糊。風帶來草木的氣息,似乎也沖淡了一絲縈繞的腐臭。也許…真的能贏?
然而,老天並未打算放過這個飽受折磨的村落。
藥香瀰漫的祠堂內,陸明瑜正與張小滿及幾個恢複中的村民,將新分揀好的藥材歸置入防潮的藤筐。幾盞油燈昏黃,映著眾人忙碌的身影。
忽地,天際滾過一聲悶雷。緊接著,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劈啪砸落,瞬間連成白茫茫一片水幕,狂風捲著水汽衝入敞開的祠堂門洞!
“不好!藥棚!”張小滿反應最快,指著祠堂側麵臨時搭起存放藥材的蘆蓆棚子叫道。
那棚子本就簡陋,此刻在狂風驟雨下劇烈搖晃,支撐的楠竹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頂上的油布被風掀起一角,眼看就要被整個掀飛!棚下,是堆積如山、關乎數百人性命的藥材!若被暴雨打濕浸透,前功儘棄!
陸明瑜臉色驟變,想也未想便衝出祠堂,一頭紮進瓢潑大雨中!雨水瞬間將他澆透。他衝至搖搖欲墜的藥棚下,隻見棚頂一角油布已被狂風掀起,雨水如注般灌向下方堆積的麻袋!
“快來人!護藥!”陸明瑜嘶聲大喊,聲音在風雨中顯得微弱。他猛地撲向那堆最緊要、包裹著犀角羚羊角等珍稀藥材的麻袋,試圖用身體擋住傾瀉而下的雨水!雨水劈頭蓋臉澆下,模糊了他的視線,雨水冰涼刺骨。但他不管不顧,雙手死死護住麻袋,同時對驚呆的村民厲聲道:“彆愣著!快!搬到裡麵祠堂去!快啊!”
張小滿緊隨其後衝入雨幕,毫不猶豫衝到一根眼看就要折斷的楠竹旁,用肩膀死死頂住那吱呀作響的柱子,朝嚇傻的村民吼道:“撐住棚子!幫陸公子擋雨!搬藥!快搬!”
她的話驚醒了眾人。幾個漢子衝進雨裡,有的學著張小滿用身體去頂住其他岌岌可危的支撐柱,有的則奮力衝向藥材堆,扛起麻袋就往祠堂裡衝!雨水冰冷刺骨,泥濘難行,無人退縮。一個老漢滑倒在地,立刻又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泥漿,嘶吼著扛起一袋藥材,踉蹌奔向祠堂。
陸明瑜渾身濕透,雨水順著髮梢、下頜不斷流淌。他咬緊牙關,用後背為身下藥材擋住雨水,口中依舊嘶啞指揮:“搬那袋連翹!小心腳下!對,送進去!”
每一次開口,都有雨水灌入口中。支撐棚頂的橫梁在狂風中嘎吱作響,彷彿隨時會砸落,但他半步不退,反而將身體壓得更低。
混亂中,沈昭亦聞聲趕來,見此情景,眼神一緊。她未發一言,迅速加入指揮搬運的行列,同時厲聲道:“小滿!撐住!王大哥,你去頂西南角那根柱子!”
風雨怒號,天地混沌。祠堂門口,人影在雨幕中穿梭,扛著麻袋的身影在泥濘中掙紮前行,頂住棚柱的脊背在風雨中繃緊。陸明瑜成了這混亂風暴的中心,他的嘶喊指揮、他護住藥材的決絕姿態,穩住了眾人。
當最後一袋藥材被搶運進乾燥的祠堂,陸明瑜緊繃的神經鬆懈。支撐他的那口氣一泄,頂梁的楠竹再也承受不住,“哢嚓”一聲斷裂!沉重的橫梁裹挾著濕透的蘆蓆油布,轟然砸落!
“小心!”張小滿離得最近,猛地撲過去將力竭的陸明瑜狠狠撞開!
兩人滾倒在泥濘裡。沉重的棚頂殘骸砸在陸明瑜方纔所立之處,濺起大片泥水。
祠堂內,驚魂未定的眾人看著門外一片狼藉,又看向泥水中掙紮爬起的兩個身影。張小滿抹了把臉上的泥水,喘著粗氣罵道:“不要命了!差點被砸死!”
她伸手去拉陸明瑜。
陸明瑜渾身泥漿,狼狽不堪,被張小滿拽起來時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他劇烈咳嗽著,吐出嗆入口中的泥水:“藥…藥保住了!保住了就好!”
祠堂昏黃的燈光透出門洞,映照著泥水中相互攙扶的兩個身影。張小滿看著他,眼神複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冇再罵出聲。簷外風雨依舊狂嘯,祠堂內堆積如山的藥材散發著苦澀的氣息。
無人察覺,在村落外圍,那片籠罩著死寂的山林陰影裡,無聲的墨色正在彙聚。一桶桶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火油,被玄甲衛悄無聲息地安置在預定的位置,形成一道包圍。負責執行原計劃的統領按著腰間的刀柄,目光投向村落中心那幾處依舊亮著燈火、飄散著藥香的屋舍。隻待一聲令下,或者裡麵那點微弱的火光徹底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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