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困心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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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心牢
最後一縷青煙從熬藥的陶罐裡逸散，混雜著石灰水的刺鼻氣味和苦澀藥味，在死寂的村落上空盤繞。十幾日的鏖戰，疫魔的凶焰終被壓下。村中空地上新掘的幾個土坑，無聲地訴說著代價。活下來的人臉上不見劫後餘生的狂喜，隻有一片空洞的麻木和深重的疲憊。
沈昭立在破敗祠堂的門檻前，靛藍粗布衣裙沾滿泥汙與藥汁，早已辨不出本色。浸透藥汁的麵巾遮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深陷的眼窩，曾經灼亮的光彩已然熄滅，唯餘一片沉寂的灰暗，映著眼前這片劫後的瘡痍。
她看著幾個緩過些力氣的婦人，拖著步子，用清水一遍遍擦洗祠堂斑駁的地麵。陸明瑜蹲在角落，笨拙地替一個老叟包紮腳上的水泡，少年原本白皙的手指佈滿細小傷口和藥漬，眼神卻異常專注，亮得驚人。
“成了。”她心中默唸。宣姨教她的方子，終究從閻王手裡搶回了足夠多的人命。可為何心口沉甸甸地發悶，像堵著塊巨石？那些冇能留住的麵孔，那些埋入土坑的名字，壓得她喘不過氣。
一陣劇烈的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眼前驟然發黑，祠堂的土牆、陸明瑜的身影、遠處模糊的山巒都開始晃動、扭曲。連日來強壓的疲憊、憂懼、殫精竭慮，在這一刻化作洶湧的潮水，沖垮了她強撐的堤防。她甚至來不及哼一聲，身體便向前栽倒。
“昭姐姐！”陸明瑜的驚叫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他猛地撲過去，卻在指尖即將觸到那抹靛藍的刹那，一股大力猛地將他撞開！陸明瑜踉蹌著向後跌倒，摔在泥地裡，手掌被碎石劃破，火辣辣地疼。
一道玄色身影驟然出現在祠堂門口。裴珩看也未看地上的陸明瑜，目光鎖在沈昭軟倒的身體上。他俯身，動作毫無遲疑，輕易地將那輕飄的身體打橫抱起。玄色大氅瞬間裹住了她靛藍的布衣。
“沈大夫懸壺濟世，勞心竭力，”裴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祠堂內外的死寂，帶著譏誚，“這是想累死自己，讓本官年紀輕輕便做鰥夫？”
他抱著她，轉身欲走。
“放開她！”一聲帶著哭腔的嘶吼炸響！張小滿如同被激怒的野獸，雙目赤紅，不管不顧地從人群裡衝出來，張開雙臂就朝裴珩撞去！她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帶走沈昭姐！
就在她即將撲到的瞬間，一道身影猛地從旁側衝出，死死抱住了她的腰！
“小滿！彆過去！”陸明瑜的聲音嘶啞急迫，帶著巨大的恐懼。他剛從地上爬起，顧不得滿身泥濘和掌心的刺痛，用儘全力拖住張小滿。他深知裴珩的冷酷和玄甲衛的厲害，張小滿這樣衝撞，隻會招致更可怕的禍事。
張小滿被攔腰抱住，衝力讓她和陸明瑜一起摔倒在地。她發瘋般地掙紮扭打，指甲在陸明瑜手臂上抓出血痕，嘶聲哭喊：“放開我！陸明瑜你放開我！他要害沈昭姐！他要把她抓回去！放開！”
陸明瑜咬緊牙關，承受著她的踢打，雙臂死死箍住她，在她耳邊低吼，近乎懇求：“你清醒些！硬拚無益！昭姐姐需要大夫！需要靜養！我們攔不住！隻會害了她也害了你！”
裴珩的腳步甚至未曾停頓。他抱著沈昭，步履沉穩地踏過祠堂的門檻。就在他身影即將冇入門外交錯光線的瞬間，眼角的餘光，不經意掃過祠堂內外。
那些麻木的、疲憊的村民，擦地的婦人，喘息的老者……所有的目光，此刻都凝在他臂彎中昏迷的女子身上。那目光裡冇有的畏懼，隻有一種近乎原始的敬畏、擔憂與感激，仰望著將他們從鬼門關前拉回來的唯一指望。
這種目光，裴珩太熟悉了。那是他幼年在北疆城樓上見過的目光，投向凱旋而歸的鎮北大將軍。如此灼熱，如此虔誠，帶著生命的重量。
而此刻，這目光穿透汙濁的空氣，穿透死亡的陰影，牢牢係在沈昭那張被麵巾半掩、蒼白如紙的臉上。它不屬於他。這是他憑滔天權柄、大理寺的森嚴刑律、令人膽寒的冷酷手段，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裴珩的腳步頓了一瞬。眼底那片幽暗深處，彷彿被投入一顆無形的石子，激起細微的漣漪。他不再停留，抱著沈昭，大步流星走出祠堂，走向村落邊緣那片被更濃重山影籠罩的地方。
一輛馬車靜靜停著，車簾被玄甲衛掀起，裴珩抱著沈昭彎腰踏入。
車廂內鋪著厚絨毯，隔絕了外界的泥濘與寒意。角落一隻精巧的銅獸爐燃著上好的銀絲炭，散發出乾燥暖意，與沈昭身上殘留的濃重藥味和血腥氣格格不入。
裴珩並未將她放下，依舊將她圈在懷中。他低垂眼簾，目光沉沉落在臂彎裡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麵巾滑落些許，露出她乾裂起皮的嘴唇。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脆弱的陰影，隨著馬車顛簸，微微顫動。
昏沉中，沈昭似乎陷入了混亂夢境。她緊蹙眉頭，額角滲出冷汗，身體不安地微動。左手無意識地擡起，在虛空中胡亂抓著，帶著溺水者尋求浮木般的絕望。指尖最終觸碰到裴珩的衣襟。
她的手指猛地收緊！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玄色衣襟的布料，力道之大，指節泛出青白。乾裂的唇瓣微微翕動，破碎微弱的氣息艱難擠出喉嚨，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無儘的孺慕與委屈，清晰地撞入裴珩耳中：
“宣姨……我……我做到了……藥……成了……”
聲音輕若遊絲，卻像一道霹靂，狠狠劈開了裴珩眼中那片凝固的冰寒！
他抱著她的手臂，瞬間僵硬！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墨玉扳指邊緣深深陷入指腹。瞳孔驟然收縮，內裡翻湧起看不見的驚濤。
宣宜……那個早已化為塵土、橘井坊的醫女？她至死念念不忘的，竟是這個？
車廂內暖意融融，銅獸爐裡的炭火發出細微劈啪聲。沈昭滾燙的額頭無意識地抵著裴珩微涼的頸側，灼熱的呼吸噴在他緊繃的皮膚上。她攥著他衣襟的手依舊死死不放，彷彿那是她在無邊夢魘中唯一的依靠。
裴珩僵硬地維持著懷抱的姿勢。他垂眸，長久沉默地凝視著懷中這張蒼白脆弱、卻在昏迷中透出驚人執拗的臉。窗外，山林倒退。他緊抿的薄唇終於緩緩掀開，吐出兩個字：
“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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