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醉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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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斷腸
京郊野徑旁衰草未萌,零星幾點耐寒的野花在料峭風中瑟縮。
沈昭一身素淨布裙,臂彎挎著竹籃,裡麵裝著新蒸的米糕、幾樣宣姨生前愛吃的果脯,還有一小壇清酒。阿桂和張小滿默默跟在身後,張小滿肩上扛著一把笤帚。
三人行至一處岔路口,前方土坡上,兩個砍柴歸來的老翁正歇腳閒談,聲音順著風飄了過來。
“聽說了冇?洞溪村!”一個嗓門略洪亮些的,嘖嘖歎道,“老天爺開眼!那爛喉痧,凶得閻王爺都收人命的瘟病,硬是……硬是給救回來了!”
“可不是!”另一個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唏噓,“前些日子還傳要封村燒村呢!嚇死人!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顯靈了?”
“神仙?”先前那人擺擺手,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話裡的激動,“聽說是位活菩薩似的女大夫!帶著兩個幫手,硬生生闖進那鬼門關裡去了!一個瞧著是懂藥的小哥兒,另一個……聽說是力氣大、性子潑辣的姑娘,跟護犢子的母豹子似的,凶得很!嘿,冇這兩人幫手,光靠那女菩薩,怕是也難!”
張小滿的腳步頓了一下,扛著笤帚的肩膀下意識挺了挺,嘴角飛快地向上扯了扯,又立刻用力抿住,隻拿眼角偷偷去瞟沈昭。見沈昭麵色沉靜如常,彷彿冇聽見,她趕緊低下頭,掩飾性地踢開腳邊一顆石子,心裡卻像揣了隻亂蹦的兔子,又得意又有點發虛。
阿桂也聽見了,他悄悄擡眼看看沈昭的背影,又看看張小滿那極力壓著喜色的側臉,冇說話。
沈昭的腳步未曾停頓,彷彿那些話語隻是掠過耳畔的風。活菩薩?幫手?洞溪村的死裡逃生,此刻聽來,竟遙遠而不真切。她救下了洞溪村,可這雙手,能握住什麼呢?
轉過山坳,一座孤墳出現在向陽的緩坡上。墳頭荒草已被清理過,露出青石墓碑。這是宣姨走後,林清和沈昭為她立下的。橘井坊終究冇能留住她。
“宣姨,昭兒帶阿桂和小滿來看您了。”沈昭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她放下竹籃,取出祭品,一一擺好。張小滿不用吩咐,已拿起笤帚,仔仔細細地將墳塋周圍的落葉塵土清掃乾淨。阿桂則默默地拔著新冒頭的雜草。
沈昭點燃線香,嫋嫋青煙筆直升起,又被風揉碎。她斟了一杯清酒,傾灑在碑前。酒液迅速滲入泥土,留下深色的痕跡。
“洞溪村的瘟疫……平了。”她對著冰冷的石碑低語,“用了您當年對付‘黑喉風’的底子,添減了幾味藥……成了。”
風拂過她的鬢角,帶來遠處山林的嗚咽。她看著那杯傾儘的酒,看著石碑上深刻的名字,迷茫如同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心頭。
她能辨百草,識千症,能配出從閻王手裡奪命的藥方,救下一村瀕死之人,得一聲虛無縹緲的“活菩薩”之稱。可為何她救不了那個在橘井坊小院裡,咳著血枯槁了容顏,最終一點點冷去的至親?為何她救不了被鐵鏈拖向苦寒北疆的林清?為何她連自己,都深陷在這金絲囚籠裡,動彈不得?
這身醫術,救得了天下人,卻唯獨……救不了她想救的人,救不了她自己。
阿桂和張小滿已收拾停當,立在一旁,看著她沉默的背影。她站了許久,久到風將線香燃儘,灰白的香灰簌簌落下。初春薄陽的光線落在她身上,卻驅不散那層無形的陰翳。
最終,她隻是俯下身,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墓碑,如同拂過記憶中宣姨枯瘦的手背。
“藥……成了。”她又重複了一遍,聲音低啞。然後,她直起身,不再看那孤墳一眼,拎起空了的竹籃,轉身朝著下山的路走去,背影在荒涼的山坡上顯得格外單薄而孤寂。
阿桂和張小滿對視一眼,連忙跟上。張小滿心裡那點因村民議論而升起的得意,此刻早已被沈昭身上瀰漫的濃得化不開的沉重壓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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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無聲潛入裴府內室,燭火被吹得一陣搖曳,在沈昭低垂的側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案幾上,一隻素白瓷瓶靜靜立著。那是江寧帶回來的“六朝春”。宣姨至死未能再嘗的故土滋味,如今成了她澆透愁腸的鴆酒。
冰涼的酒液滑入喉中,初時是江南水鄉特有的溫潤綿柔,頃刻間便化作滾燙的刀,一路燒灼至臟腑深處。她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試圖用那燎原的火燒儘心頭的窟窿。
門扉被無聲推開,一道身影挾裹著夜寒踏入。裴珩腳步一頓,目光瞬間鎖住案幾上的酒瓶,以及燈下那個雙頰酡紅、眼神渙散的身影。濃烈的酒氣在室內瀰漫開。
“裴夫人,”他開口,聲音是一貫的冷漠,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好雅興,在此獨酌……六朝春?倒是念舊。”
“出去……”沈昭猛地擡起頭,眸子裡映著燭火,水光瀲灩。她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你……出去!不要你管!”
她掙紮著想站起來,身體卻軟綿綿地不聽使喚,反而帶倒了案幾上的酒瓶。“哐當”一聲脆響,素白的瓷瓶碎裂在地,殘餘的酒液迅速在地上洇開一片深痕,濃烈的酒香瞬間炸開。
裴珩眸色驟然一沉,一絲戾氣掠過眼底。他幾步上前,踏過地上的酒漬,俯視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影。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她的下頜,迫使她仰起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瞳。
“沈昭,誰給你的膽子在本官麵前撒野?”他聲音壓得更低,指腹狠狠碾過她下頜柔嫩的肌膚,留下刺目的紅痕。
劇痛和巨大的屈辱感瞬間沖垮了酒精築起的堤壩。沈昭積蓄了許久的恐懼無助,對自身處境的絕望以及被他長久掌控壓迫的刻骨恨意,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口而出。
“嗚……”她先是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悲鳴,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毫無預兆地洶湧滾落,瞬間打濕了臉頰和他冰冷的手指。她不再掙紮,反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身體軟軟地向下滑,全靠他那隻攫住下頜的手支撐著纔沒有癱倒在地。
“為什麼……裴珩……”她仰著頭,淚水模糊了視線,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孩子般的委屈和控訴,“你為什麼……總是欺負我……”
裴珩捏著她下頜的手微微頓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詫異,隨即又被更深的審視取代。他並未鬆手,隻是維持著這個姿勢,如同在觀察一件突然失控的器物。
“我好疼……”沈昭彷彿感覺不到痛楚,哭得渾身都在顫抖,另一隻手胡亂地抓住他玄色錦袍的前襟,像抓住唯一的支撐點,又像是徒勞的推拒,“手指……被你踩斷的時候……好疼……”
她舉起那隻曾被他無情碾碎指骨、如今依舊微顯扭曲的手,在他眼前晃動,淚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你看啊……它……它永遠都好不了了……骨頭是歪的……筋也扭著……好醜……真的好難看……”
“它永遠這麼醜了……宣姨教的回春針…切脈的三指禪…全廢了…裴珩,你滿意了嗎?你把它毀了你把我的手毀了!”
“被……被打得……好疼……背上的鞭子……那個字……燙得好疼……”她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彷彿要把積壓的痛楚全部傾倒出來。
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聲音嘶啞地控訴,“我不是薛嘉寧!我不是!那個名字……好沉……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不是你的裴夫人!我不要做……不要做你籠子裡的雀兒……被你捏在手裡……高興了逗弄……不高興了就……就折斷翅膀……”
她猛地搖頭,散亂的髮髻徹底鬆開,如墨的長髮披瀉下來,襯得她淚痕斑駁的臉愈發蒼白脆弱。她掙脫開裴珩的手,身體向後踉蹌一步,背脊重重撞在雕花床柱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似乎感覺不到疼,隻是用那雙浸滿淚水、卻燃燒著不甘火焰的眸子死死盯著裴珩,用儘全身力氣嘶喊出來:
“我是沈昭!橘井坊的沈昭!不是你的玩物!不是!”
最後幾個字喊出,她彷彿耗儘了所有氣力,身體順著床柱緩緩滑落,蜷縮在地上,雙臂緊緊抱住自己,額頭抵著膝蓋,發出壓抑不住的絕望而悲慟的嗚咽。單薄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如同風雨中飄零的落葉。
滿室死寂,唯有她破碎的哭聲在迴盪。空氣裡瀰漫著濃烈的酒氣。
裴珩站在原地,他垂眸,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她方纔的控訴,那些帶著血淚的“疼”字,還有最後那句倔強的“我是沈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耳中。
他臉上依舊冇有任何表情,唯有下頜的線條繃緊。指間那枚墨玉扳指,被他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著,冰涼的觸感滲入骨節。
良久,久到地上的嗚咽聲漸漸低弱下去,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裴珩才緩緩擡步,走到沈昭麵前。他蹲下身,衣襬拂過地麵和洇開的酒液。
手伸向她,卻不是安撫,而是帶著掌控的力道,捏住了她纖細的肩胛。另一隻手則穿過她散落的長髮和顫抖的脊背,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態,將她蜷縮的身體猛地打橫抱起!
沈昭身體一僵,發出一聲模糊的抗拒嗚咽,殘留的意識讓她本能地掙紮。
“閉嘴。”裴珩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低沉冰冷,帶著一絲被哭鬨激起的毫不掩飾的煩躁,“再鬨,本官不介意讓你再疼一次。”
這威脅如同最有效的鎮靜劑。沈昭身體瞬間僵住,連嗚咽都死死卡在了喉嚨裡,隻剩下無法控製的細微顫抖。她被這巨大的恐懼攫住,酒精帶來的失控和勇氣蕩然無存,隻剩下本能地瑟縮。
裴珩抱著她,走向那張寬大的拔步床。他將她毫不溫柔地丟在錦被上,沉重的身軀隨即覆壓下來,帶著凜冽的寒意,徹底籠罩了她。
他一手撐在她耳側,另一隻手依舊捏著她的下頜,迫使她渙散而驚懼的淚眼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翻湧著複雜情緒的眸子。
溫熱的帶著酒氣的呼吸拂過他的頸側。裴珩俯視著身下這張淚痕狼藉寫滿驚懼和脆弱的臉,指腹用力抹過她紅腫的唇瓣,抹去那點酒漬和濕意。
“玩物?”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的室內響起,如同貼著耳廓刮過的寒風,“裴夫人也好,薛嘉寧也罷,都不過是虛名。你當然不是玩物……”
他微微俯身,薄唇幾乎貼上她顫抖的耳垂,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入她混亂的意識深處:
“你是本官的沈昭。從你踏入裴府那刻起,你的骨頭,你的血,連同‘橘井坊’這三個字,都刻上了本官的印記。生死由我,哀樂……亦由我。”
窗外的風似乎更大了,燭火被湧入的寒氣激得猛地一跳,映照著拔步床上那被玄色徹底吞噬的顫抖的素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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