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閉門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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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門鑼
二月初一，中和節至，橘井坊裡難得一派喧騰。
灶房裡氤氳著白茫茫的水汽，大鍋裡的麪湯滾沸，咕嘟作響。沈昭挽著袖子，露出半截纖細手腕，正將一捧銀絲細麵抖落入滾水。
“沈昭姐，麵好了冇？肚子唱空城計啦！”張小滿盤腿坐在堂屋門檻上，手裡把玩著一把帶鞘的短匕。匕首烏木鞘身，黃銅吞口，抽出一截，刃口在暮色裡泛著幽微的冷光。旁邊還攤開一本簇新的冊子，封皮上墨跡淋漓寫著《俠女三山行》。這是陸家小廝半刻鐘前送來的生辰禮。
“急什麼。”沈昭頭也不回，聲音帶著灶火熏染的暖意，“長壽麪，急不得。”她將煮得恰到好處的麵撈入青花海碗，澆上熬得濃稠的雞湯，再鋪上嫩黃的雞絲、碧綠的蔥花，最後淋一小勺透亮的麻油。香氣霸道地瀰漫開來。
阿桂嚥了口唾沫，趕緊把一碗碗麪端上堂屋的方桌。橘井坊剩下的幾個藥童圍著桌子，眼巴巴地看著那碗堆得尖尖的長壽麪被放在張小滿麵前。
“小滿姐，生辰吉樂！”藥童們七嘴八舌。
張小滿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也不客氣，抄起筷子就挑了一大簇麵，吸溜得震天響，含混不清地嚷：“香！沈昭姐的手藝，比德勝樓的大師傅也不差！”
沈昭解了圍裙坐下，看著她狼吞虎嚥，唇邊噙著一絲淺淡笑意。陸明瑜的禮物擱在張小滿手邊，那匕首小巧卻精悍，話本子也是時下坊間最流行的俠義故事，倒是投了這丫頭的脾性。張小滿嘴上雖隻哼了一聲“算他識相”，眼裡的光亮卻瞞不過人。
麪碗很快見了底，外頭街巷裡的喧鬨聲浪一陣高過一陣，隱隱傳來鑼鼓絲竹之音。張小滿一抹嘴，跳起來就去拽沈昭的胳膊：“走！沈昭姐！外頭市集正熱鬨！今兒可是我生辰，又趕上中和節，你得陪我逛個痛快！”
沈昭被她拽得一個趔趄，腕上傳來不容分說的力道。她擡眼看向窗外，已是黃昏，坊外早已是人頭攢動。心尖那根弦下意識地繃緊了。酉時……裴珩定的門禁。
“小滿，天色不早……”沈昭話未出口。
“哎呀！早什麼早！”張小滿不由分說，把匕首彆在腰後粗布腰帶裡，動作利落，“一年就一回中和節，還有我生辰！悶在坊裡多冇勁！走嘛走嘛！”她拖著沈昭就往外走，力氣大得驚人。
橘井坊的大門一開，喧囂熱浪裹挾著春日塵土與糕餅甜香撲麵而來，瞬間將人捲入沸騰的人潮。
長街兩側，雖不及上元那般火樹銀花，卻也張燈結綵，一派春日喜慶。攤販比肩繼踵，吆喝著應景的青囊、中和酒、百果糕餅，還有各色手藝人擺弄著泥人、風車、小玩意兒。遊人如織，笑語喧天，孩童舉著新得的玩物在人群裡穿梭。
張小滿如魚得水，拉著沈昭在人縫裡鑽來鑽去，眼睛亮得像星子。忽地，她在一個賣彩塑泥偶和小玩意兒的小攤前停住，指著懸掛的一盞燈噗嗤笑出聲：“沈昭姐快看！這□□燈，像不像你藥櫃裡曬乾的那隻癩蛤蟆？鼓眼睛，大肚皮！”
沈昭循聲望去，果見一盞泥黃紙紮的□□燈，圓鼓鼓的肚子，凸出兩隻不對稱的圓眼，憨態可掬又透著幾分滑稽的醜。攤主是個花白鬍子老頭，聞言也不惱，笑嗬嗬道：“姑娘好眼力！這可是金蟾吐寶，招財進寶的吉兆嘞！開春了，□□也出洞了，討個吉利！”
張小滿樂不可支，非要買下。沈昭付了銅錢，將那醜得可愛的□□燈提在手裡，粗糙的竹篾和油紙觸感帶著市井的溫度。張小滿的歡笑聲在耳畔，竟讓她緊繃的心神也鬆泛了片刻。
“走！那邊有猜謎的！”張小滿又發現了新樂子，拽著她擠到一處人頭攢動、掛著謎條的紅布棚子下。紅紙謎條隨風輕晃，墨字飛揚。張小滿仰著脖子，目光掃過一條條謎麵，最終定在一條上，大聲念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打一物！”
周圍有人低語猜測。張小滿擰著眉思索片刻，眼睛倏地一亮，扯開嗓子喊道：“是更鑼！對不對？夜裡打更的鑼！”
棚主是個精瘦的中年人，聞言笑著擊掌：“這位姑娘好伶俐！猜中了！彩頭是兩支茜紅絨花！”說著遞過兩支以細銅絲纏就、茜紅絲絨攢成的小小花朵，顫巍巍，嬌豔可愛。
張小滿喜滋滋接過，想也未想，擡手就將一支簪在了自己有些毛糙的髮髻邊，另一支則踮起腳尖，不由分說地簪進了沈昭鬆鬆挽起的發間。粗糙的手指拂過沈昭的鬢角，帶著少女特有的溫熱和莽撞的力道。
“好看！”張小滿退後一步，叉腰端詳，對自己的傑作頗為滿意。茜紅的絨花襯著沈昭素淨的容顏，在流轉的夕照與燈火下，竟也添了幾分平日少見的鮮活。
看罷燈謎，又被路邊的吐火、頂缸雜耍吸引。噴湧的火焰映紅圍觀者的臉，叫好聲、銅錢落盤聲此起彼伏。張小滿看得目不轉睛，興奮得直拍沈昭的手臂。時間在喧騰的聲浪和春日節慶的歡樂中悄然滑走。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城樓方向，遙遙傳來一聲沉重悠長的銅鑼鳴響——“哐——！”
餘音嫋嫋，穿透滿城喧囂，清晰地撞入沈昭耳中。
她唇邊的笑意瞬間凝固，指尖驀地一涼。酉時三刻的閉門鑼！坊市宵禁的信號！
心口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擡眼望向裴府方向，那高聳的府邸輪廓隱在重重屋宇之後，隻露出飛簷一角，在漸濃的暮色與稀疏燈火映照下，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陰影。
張小滿還沉浸在雜耍的熱鬨裡，渾然未覺，指著場中翻筋鬥的藝人咯咯直笑：“沈昭姐你看他……”
“小滿，”沈昭的聲音有些發緊，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了。”
張小滿這才意猶未儘地回頭，撇了撇嘴：“啊？這就回啊？正精彩呢……”她看了看沈昭蒼白的臉色，終究冇再堅持，嘟囔道，“好吧好吧，回就回。”
兩人擠出人群，踏上歸途。喧囂漸次拋在身後，長街燈火稀疏亮起，映著歸家的人影幢幢。沈昭的腳步有些虛浮，手中的□□燈隨著步伐輕輕晃動，那泥黃的鼓眼在光影裡忽明忽暗。
裴珩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彷彿穿透夜色鎖定了她。指尖的涼意蔓延至全身。然而，另一個念頭又掙紮著浮起。洞溪村那般凶險，他默許了。醉酒那夜失態哭訴，他似乎也……並未深究。或許今夜，他正忙於堆積如山的公務？或許……這一次，他也會放過她？
這絲僥倖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地搖曳在心頭，帶來一絲虛妄的暖意。她緊了緊握著竹柄的手，加快了腳步，茜紅的絨花在鬢邊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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