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燈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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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罪
街頭巷尾的喧鬨被厚重的府門隔絕在外。門簷下兩盞素紗燈籠映著守門家丁沉默的身影,昏黃的光暈在石階上投下淺淺的圓。沈昭提著那盞泥黃鼓眼的□□燈,鬢邊茜紅的絨花隨著步履微顫。
甫一踏上石階,角門“吱呀”一聲開了,裴府管事那張慣常恭謹、此刻卻無甚表情的臉露了出來。
“夫人安。”管事躬身,聲音不高,恰好能讓沈昭聽清,“大人吩咐,請夫人回府後,即刻至書房。”
心口那點微弱的僥倖,如同被冷水澆熄的炭火,瞬間隻餘死灰。指尖猛地一涼,攥緊了粗糙的竹燈柄,下意識把那盞□□燈藏進寬大的袖口。她低低應了一聲:“知道了。”聲音乾澀。
書房的門虛掩著,透出裡麵明亮的燭光。沈昭在門外略停了停,深吸一口帶著夜露寒意的空氣,才擡手輕叩。
“進。”裴珩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推門而入。他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書案後,正提筆批閱一份文書。燭光落在他冷峻的側臉和執筆的手上,墨跡在紙上遊走,沙沙作響。案頭堆著高高的卷宗,銅獸香爐吐著細細的青煙。
沈昭垂首立在門內,離書案幾步遠。無人叫她坐,也無人再開口。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隻有銅壺滴漏單調的滴答聲,敲打著緊繃的神經,也敲打著她越來越快的心跳。書案旁炭盆裡的銀骨炭燒得正旺,發出細微的嗶剝聲,烘烤得室內暖意融融,沈昭卻覺得手腳冰涼。
她盯著腳下光可鑒人的石磚地麵,那些規整的接縫在她眼中延伸、扭曲,彷彿一張無形的網。她開始無聲地數著磚塊,一塊,兩塊……試圖用這毫無意義的動作,驅散那幾乎要將她淹冇的窒息感
不知過了多久,沙沙的書寫聲停了。
裴珩終於擱筆,擡起眼。目光先落在她發間那抹刺目的茜紅上,隨即緩緩移下,掃過她低垂的眼睫和緊抿的唇。
“集會可熱鬨?”他開口,聲音不高,聽不出喜怒。
沈昭喉頭髮緊:“尚…尚可。”
裴珩起身,繞過書案,玄色袍袖帶起一絲冷風。他踱至她麵前,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他擡手,動作慢條斯理,帶著一種審視器物的從容,兩指捏住她鬢邊那支絨花細弱的銅絲莖,茜紅的花瓣在他指間顫了顫。
“俗豔。”他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眼。指尖一鬆,那抹嬌豔的紅色便無聲墜落在地,滾了兩滾,沾了浮塵。
沈昭身體一顫,目光死死釘在自己鞋尖。
裴珩的目光卻未離開她,反而帶著一絲洞悉的玩味,落在她緊攏的袖口:“夫人袖中……藏的何物?莫不是尋了稀罕物件,要獻與本官作節禮?”
沈昭的心猛地沉到穀底,袖中的手攥得更緊,竹篾幾乎要嵌進肉裡。她極其緩慢地將手從袖中抽出,將那盞泥黃紙紮鼓著兩隻不對稱圓眼的□□燈提了出來。粗糙的油紙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愈發笨拙醜陋。
裴珩的目光落在那醜陋的燈上,眉梢挑了一下,唇角勾起一絲辨不出真意的弧度:“哦?倒是個……別緻的東西。夫人眼光,果然獨到。”
他伸出手,並非去接燈柄,而是直接握住了那鼓脹的泥黃紙肚。冰涼的指尖擦過沈昭握著竹柄的手背,帶來一陣寒栗。他稍一用力,便將那□□燈從她僵直的手中輕易抽走。
“此物新奇,”他將那醜陋的燈隨手置於書案一角,緊挨著一份攤開的墨跡森嚴的案卷,“留下,本官……細賞。”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昭慘白的臉上,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穩,“夜深了,夫人回房歇著吧。”
沈昭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幾乎站立不穩,一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滅頂而來。她不敢看那被棄於案上的絨花,更不敢看那盞被“留下細賞”的□□燈,隻深深垂首,用儘力氣擠出幾個字:“是,妾身告退。”
聲音乾澀低啞,帶著顫抖。
她幾乎是挪動著腳步,退出了這令人窒息的書房。厚重的雕花木門在她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內裡的一切。
書房內重歸寂靜。
燭火跳躍,在裴珩冷硬的側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他並未立刻落筆,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拇指上那枚觸手冰涼的墨玉扳指。
案頭一角,那盞泥黃的□□燈靜靜地歪著,鼓起的眼睛空洞地映著跳躍的燭光,油紙在燈火下透出一種廉價的亮澤。粗糙的竹篾骨架,拙劣的塗色,透著一股與這書房格格不入的市井煙火氣。
裴珩的目光緩緩移了過去,落在那燈上,深沉的眼底無波無瀾,唯有一抹難以捉摸的思緒掠過。他看了片刻,長指伸出,拈起那燈提手的細竹篾,將它拎起幾分,懸在燭火上方。燈火的光透過薄薄的油紙,將□□鼓脹的肚皮映得半透明,裡麵支撐的竹篾骨架清晰可見。
他手指微動,那燈便極其緩慢地、一圈圈地旋轉起來。泥黃的光暈在案幾上無聲地流轉,映著他沉靜如水的麵容。許久,燈停。
他將□□燈輕輕放回案角,位置端正了些許。墨玉扳指在指間緩緩轉動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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