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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罪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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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承身

祠堂內,死寂如墓。唯有長明燈一點幽焰,不安跳動著,將裴珩孤長的身影投在森然林立的祖宗牌位與冰冷磚石之上。

燈油將儘,光影搖曳,那些描金的姓名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唯有最前方那一塊——“顯考裴公仲連府君之靈位”。檀木牌位沉默地佇立,刻著那個曾威震北疆卻最終血染金殿的名字。在光影明滅間,彷彿是無聲的詰問。

裴珩獨自立於陰影深處。白日裡那刺鼻的血腥氣,似乎仍粘附在鼻端,揮之不去。指尖殘留著觸碰她冰冷皮膚的寒意,以及更深處幾乎令他窒息的粘稠感。

他緩緩擡起左手。玄色衣袖下,那抹鮮紅刺目地勒在腕骨之上。粗劣的絲繩,此刻卻像燒紅的鐵箍,灼燙著他的皮膚。江寧冬至的喧囂,她遞繩時那副溫順低垂,眼底卻空無一物的神情……紛亂的碎片,被腕上這點紅猛地勾連起來。

“平安……”

他喉間滾出一聲極低的嗤笑,在祠堂裡空洞地迴響。這譏誚尚未落下,腦中卻驟然炸開另一片猩紅,是金殿蟠龍柱上噴濺的父親滾燙的血,是母親病榻前漸漸熄滅的燭火,是今日內室地上,那大片幾乎帶走她最後一絲生氣的暗紅。

“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逸出。腕上的紅繩彷彿活了過來,驟然收緊,勒進皮肉,幻化成冰冷的鐵索,拖曳著一個清臒的身影消失在暮光裡。又化作撕裂的紙屑,混著女子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最終凝固成妝台銅鏡中,那張被淚水浸透的蒼白的臉……那些他施加的、用以確認掌控的碾軋與淩辱,此刻化作無數淬毒的針,順著這紅繩,狠狠紮回他自己心上。

他猛地攥緊拳頭,將那點刺目的紅死死捏在掌心!骨節因用力而發出格格輕響,彷彿要將這繩索連同那些翻湧的畫麵一同碾碎。

燭火猛地一跳,光影劇烈晃動。父親牌位上“裴仲連”三個描金大字,在搖曳的光影中陡然變得猙獰,彷彿要破木而出。一個聲音,如同從九幽地底傳來,帶著他記憶中父親最後看向他時那複雜難辨的悲憫與決絕,重重敲擊著他的耳鼓:

“承允……你如今……滿意了?”

裴珩霍然擡頭,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釘在那塊冰冷的木牌上,胸膛劇烈起伏。那聲音並非幻覺,是他心底積壓了十數年的毒火,藉由這死寂的祠堂、這無言的牌位,轟然爆發。

“滿意?”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他向前一步,逼近供案,燭光將他因激憤而扭曲的臉映得半明半暗,目光如淬毒的刀刃,直刺牌位,“父親!您告訴我!當日金殿之上,三尺青鋒,血濺五步!您倒是痛快!您以死明誌!成全了您的忠烈清名!”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與怨毒:

“可您留給我的是什麼?是母親夜夜垂淚到天明,是西苑囚籠裡不見天日的六年!是這滿朝豺狼環伺,是這雙手不得不沾滿的汙血!”

“您用您的血,在我心裡種下了什麼?!”

他向前一步,幾乎要貼上供桌,眼中翻湧著滔天的痛苦與戾氣,“是恨!是滔天的恨意!是永世無法消解的毒!它日夜啃噬著我,逼著我往前走,往那條路上走……一條用鮮血、用無數人的白骨鋪成的路!”

他攤開緊握紅繩的手,那抹刺目的紅在幽暗中顫動。

“我踩著彆人的屍骨往上爬,用他們的血淚鋪我的路。我變得……比那些逼死您的人更狠,更毒!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撕開那西苑的囚籠,才能殺了那人!”

“看看我!好好看看您的兒子!看看我是怎麼活下來的!踩著屍骨,握著刀鋒,學著那些逼死您的人的模樣!我變成了什麼?!一個連自己枕邊人都能逼至絕境的惡鬼!”

“我折磨她,摧毀她珍視的一切……橘井坊,林清,她的尊嚴……我視她為玩物……”

“父親……您告訴我……當我在刑部街踩斷她手指時,當我看著她在破廟裡崩潰絕望時,當我將她按在鏡前剝去她最後一絲尊嚴時……我眼底的神情,我心中的快意……與當年金殿之上,先帝看著您拔劍自戕時……可有半分不同?!”

祠堂內死寂得可怕,隻有他粗重的喘息和燭芯燃燒的劈啪聲。他死死盯著牌位,彷彿要穿透那層冰冷的木頭,直視那沉默的魂靈,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裡生生擠出:

“父親!您告訴我!若您當日……若您當嚥下那口屈辱,茍活下來……您會不會……會不會也變成我今日這般模樣?!”

他猛地攥緊紅繩,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它嵌進腕骨。

“告訴我!茍活求存……與血濺金殿……哪條路……纔不算錯?!”

他頹然垂首,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劇烈地顫抖著,如同負傷的野獸。祠堂內,唯有長明燈那一點幽弱的火焰,在無邊的死寂與黑暗中,徒勞地跳躍著,映著供案上沉默的牌位,和地上那個被陰影徹底吞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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