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斷腸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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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腸訊
暮色沉沉,暑氣未消,熱風捲著塵土,撲打著斑駁的院牆。橘井坊內瀰漫著濃重的藥香,混合著夏日的燥熱,形成一種令人昏沉的悶氣。
舊屋門扉被無聲推開。裴珩一身玄色勁裝,高大的身影帶著室外的燥熱氣浪踏入,瞬間填滿了這小小的空間。
沈昭靠在窗邊小凳上,身上是半舊的素色夏衫,身形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熱風吹走的紙。她冇有回頭,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濃密的橘樹葉子,對裴珩的到來恍若未覺。
“半月後,”裴珩的聲音在沉寂悶熱的屋裡響起,“隨本官前往北疆。”
沈昭緩緩轉動脖頸,空洞的眸子終於聚焦,望向門口那身影,裡麵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與驚悸。北疆……那個名字就足以喚醒骨髓深處的恐懼,即便在這盛夏。她嘴唇翕動,乾澀的喉嚨裡卻隻發出一個破碎的氣音:“不”
“由不得你。”裴珩打斷她微弱的抗拒,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陰影徹底將她籠罩。他垂眸攫住她慘白失神的臉,“北疆,有你想見的人。是死是活,難道……不想親眼看看?”
林清,兩個字狠狠刺入沈昭早已麻木的神經。那雙空洞的眼眸驟然收縮,死寂的冰麵裂開一道縫隙,巨大的驚懼絕望和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交織在一起,讓她枯槁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痛苦。
裴珩將她的反應儘收眼底,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瞭然。他不再言語,轉身大步離去,留下沉重的關門聲在悶熱的死寂屋內迴盪。
沈昭依舊僵在原地,身體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北疆……林清……那渺茫的希望,如同黑暗深淵裡透出的一線微光,讓她那顆心,不受控製地悸動起來。她猛地蜷縮起身子,將臉深深埋進汗濕的掌心,肩膀無聲地聳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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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裴府書房。燭火通明,案上鋪開北疆輿圖。裴珩獨自立於案前,親衛悄無聲息地呈上一封密函,火漆猶新。
裴珩拆開,目光如電掃過紙上墨字。密報極簡,字字如刀:
“北疆流放營大火,半夜突起,酷暑乾燥,風助火勢,焚燬殆儘。人犯幾無生還,屍骸焦枯,麵目儘毀,難辨形骸。”
良久,他將那頁薄薄的密報湊近燭火。跳躍的火焰瞬間舔舐上紙張邊緣,迅速蔓延,焦黑的邊緣捲曲、變形,最終化為細碎的灰燼,無聲地飄落在悶熱的地磚上,如同北疆酷暑夜裡那些被燒儘的麵目全非的冤魂。
裴珩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輿圖上,彷彿那封化為灰燼的密報從未存在,唯有指間墨玉扳指緩緩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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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午後,橘井坊院內,沈昭穿著一件單薄夏衫,坐在窗邊的小凳上,指尖撚著一片被熱風吹入窗欞邊緣焦枯蜷縮的杏葉,眼神空茫,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張小滿蹲在院中樹蔭下,正將曬得乾脆的薄荷往笸籮裡收。她動作麻利,但眉宇間籠著一層驅不散的愁緒,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打濕了衣領。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穿著敞懷粗布短褂、汗流浹背的老漢探頭進來,臉上帶著驚惶與不忍,正是鄰街的柴夫老趙頭,從前家中老母病重,多得橘井坊賒藥救治。
“小滿姑娘在嗎?”老趙頭壓著沙啞的嗓子,目光躲閃地往裡屋瞥了一眼,喉結緊張地滾動著。
張小滿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趙伯?您這是……”
老趙頭一把將她拉到院牆角落的陰影裡,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張小滿的胳膊,聲音帶著顫:“小滿姑娘……我……我剛從北邊販柴回來……路上……路上聽得人都在傳!”
他嚥了口唾沫,臉上滿是恐懼,汗水混著塵土淌下,“說是……說是關押犯人的流放營……遭了大火!那毒日頭底下……燒得……燒得那叫一個慘……聽說……聽說裡頭的人……一個都冇跑出來……全……全冇了……”他的聲音最後隻剩下氣聲,帶著灼人的絕望。
張小滿手指一顫,曬笸裡的薄荷撒了滿地。她臉色唰地白了,彷彿全身的血液瞬間被抽乾,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纔沒驚叫出聲,猛地回頭看向窗內。沈昭不知何時已擡起了頭,空洞的目光正穿透窗欞和濃密的樹影,直直地落在這邊。那片焦枯的葉子,從她指間無聲滑落。
“沈昭姐!”張小滿失聲低呼,拔腿就要衝過去阻攔。
晚了。
沈昭緩緩地站起身。動作僵硬得像被烈日曬乾的木頭。她推開擋在門口的張小滿,力氣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拗。她的目光越過老趙頭驚恐汗濕的臉,投向坊外那條被烈日烤得發白、蒸騰著熱浪的街道。瞳孔深處,那片死寂驟然迸裂,痛苦、驚駭、難以置信…最後儘數化為一片吞噬一切的絕望。
她甚至冇有問一句“真的嗎?”,那老漢臉上深刻的悲憫和張小滿瞬間慘白如紙的臉色,已是最殘酷的答案。
張小滿的淚水混合著汗水湧了出來,指甲深深掐進汗濕的掌心。她看著沈昭在灼熱的空氣中晃了一下,慌忙要去扶,卻被輕輕拂開。沈昭轉過身,不再看任何人,一步步,朝著通往裴府的方向走去。腳步虛浮,踩在曬得焦脆、鋪滿路麵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碎裂聲,像是踩在碎裂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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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書房內,門窗緊閉,角落的冰鑒散發著絲絲涼氣。裴珩正俯身於巨大的北疆輿圖前,指尖劃過幾處新標註的關隘,眉頭緊鎖。
門外親衛壓低的阻攔聲和輕微的推搡聲傳來,緊接著,書房厚重的門扉被從外推開一道縫隙。
一股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沈昭湧了進來。她站在門口,一身素色夏衫格外單薄,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她冇有看門口的親衛,目光直直地投向書房深處那個身影,。
裴珩聞聲擡頭。看到是她,眼底掠過一絲詫異。隨即,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不再是空茫的死寂,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的火焰。瞳孔劇烈地顫抖著,死死盯著他,像要將他灼穿。她一步步走進來,腳步踉蹌,帶著一身室外滾燙的氣息。
“北疆……”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彷彿喉嚨被烈日烤乾,“流放營……”後麵的話噎在喉頭,隻餘下急促破碎的喘息,胸脯劇烈起伏著。
裴珩站直身體,目光沉沉地鎖著她,冇有動。書房內瞬間凝滯,冰鑒散發的涼意與沈昭身上帶來的熱浪無聲交鋒,唯有融化的冰水偶爾滴落的輕響。
沈昭終於走到他近前,距離不過三尺。她仰著頭,眼中那團絕望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大火……燒光了……是不是?”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林清……他……是不是……也……”那個“死”字,死死壓在她的舌尖,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燙得她無法出聲,最終化作一聲壓抑不住的嗚咽。
她猛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支撐,但那手伸到半途便劇烈地顫抖起來,指尖冰冷慘白。巨大的悲痛和連日來在酷暑中勉強支撐的力氣彷彿在這一刻徹底耗儘,她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如同烈日下驟然枯萎的藤蔓,直直地向前栽倒!
冇有預想中冰涼地板的撞擊。
裴珩在她軟倒的瞬間,一步上前,攬住了她癱軟滾燙的身體。她的額頭重重地撞在他胸前堅實的衣料上,發出一聲沉悶聲響。
“呃……”沈昭悶哼一聲,短暫的眩暈讓她本能地攥住了裴珩胸前的衣襟。她靠在他臂彎裡,身體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柳條,滾燙的淚水終於決堤,洶湧而出,瞬間浸濕了他玄色的衣料,留下深色的印記。但她已無力發出任何聲音,隻有壓抑到極致的抽氣聲從喉間溢位,伴隨著汗水,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
裴珩垂眸,看著懷中幾乎被悲慟撕碎的人。她臉上毫無血色,唯有那緊閉的眼角不斷溢位滾燙的淚水,嘴唇被咬得滲出血絲,混著汗水滑落。那隻攥著他衣襟的手,冰冷而無力,卻死死地揪著,指節泛白。
書房內一片死寂,唯有懷中人壓抑的悲泣、冰水滴落的輕響,以及窗外被沉悶的蟬鳴,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網。窗欞縫隙透進來的陽光,白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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