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初淬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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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淬鍊
滿載藥草的馬車駛入雲中城傷兵營時,那清苦的草木氣息瞬間便被營內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腐臭與絕望氣息吞噬殆儘。
阿竹率先跳下車,幾個揹著沉重藥筐的少年緊隨其後。穀中溪流鳥鳴的安寧彷彿隔世,眼前景象如同巨錘狠狠砸在心頭。
昏暗的光線下,土屋內外密密麻麻躺滿了人。呻吟、哀嚎、痛苦的喘息交織成令人窒息的網。
地上鋪的薄草早已被汙血浸透,結成深褐色的硬塊。空氣粘稠渾濁,混雜著傷口潰爛的甜腥、排泄物的惡臭、金瘡藥的刺鼻以及汗液發酵的酸腐。
一個輔兵正費力地將一具蒙著草蓆的僵硬軀體往外拖,草蓆下無力地垂落一隻青灰色的腳。
最小的那個孩子臉色瞬間煞白,猛地捂住嘴,胃裡劇烈翻攪,卻強忍著不敢吐出來。
另一個少年死死盯著不遠處一個被削去半張臉的傷兵,那暴露的牙床和空洞的眼眶讓他渾身發冷,牙齒不受控製地打顫。
阿竹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強行壓下喉嚨口的酸水,挺直了脊背,但緊握藥筐的手指關節已然泛白。
慧娘正費力地搓洗著一大盆染血的布條,渾濁的水已變成暗紅色。
她擡頭看見少年們,立刻放下**的雙手,在粗布裙上擦了擦,快步迎了上來,臉上帶著溫和卻掩不住疲憊的笑意:“可算把你們盼來了!快,把藥筐先放這邊陰涼地。”
她引著幾個還有些恍惚的少年走向院角稍乾淨些的空地,一邊麻利地幫他們卸下藥筐,一邊柔聲囑咐:“這地方氣味是難聞些,景象也駭人,初來都這樣,莫怕。你們先緩口氣,看看夫人那邊要什麼,幫著遞遞東西就成。”她指了指正蹲在一個傷兵身邊的沈昭。
沈昭剛用鹽水清洗完一個士兵腹部的箭創,深紅的皮肉翻卷著,邊緣泛著不祥的青黑色。她頭也未擡,聲音帶著連日勞碌的沙啞:“阿竹,止血草,搗碎。”
阿竹深吸一口汙濁的空氣,努力忽略那傷口帶來的視覺衝擊和刺鼻氣味,快步走向剛卸下的藥筐。他翻找出翠微先生特意交代的止血草,蹲下身,拿起石臼和石杵。搗藥的動作起初有些僵硬,石杵磕碰臼壁發出突兀的聲響。
他強迫自己專注盯著手中翠綠的藥草,一下,又一下,用力搗著,彷彿要將心頭的恐懼也一同搗碎。草汁的清苦味短暫地蓋過了周遭的腐臭。
“嘔……”一個少年猛地背過身去,肩膀劇烈聳動,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水灼燒著喉嚨。
慧娘拿起一塊剛洗淨的濕布,遞給那個吐得臉色發青的少年,“擦擦臉,喝口水。彆看那些重的,先看這些曬著的藥草。”她指著竹匾上攤開的止血草、接骨木,“想想它們一會兒能救人命。”
少年茫然地接過濕布,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回神,依言看向那些翠綠或紫褐的藥草,呼吸似乎順暢了些。
烏蘭緹正抱著一摞剛曬乾的潔淨布條從後院走來,額上沁著汗珠,幾縷碎髮貼在頰邊。
看到阿竹他們,她眼睛一亮,立刻把布條往旁邊空箱子裡一放,大步走過來,聲音依舊響亮,卻少了平日的跳脫,多了些沉穩:“呀!新來的幫手到了?太好了!正缺人手呢!”
她看到那個嘔吐的少年和臉色蒼白的孩子們,瞭然地咂咂嘴,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裡麵是幾塊奶疙瘩,“給,含著這個,能壓壓那味兒,也能頂餓。”她動作利落地分給幾個少年。
其他幾個少年學著慧娘和烏蘭緹的樣子,開始分揀、整理筐裡的藥材。
最小的孩子被慧娘安排去跟烏蘭緹一起照看灶上幾罐翻滾的藥汁,離那些最慘烈的景象稍遠些。他小心翼翼地扇著火,烏蘭緹在一旁麻利地添柴、檢視藥湯的成色,不時大聲提醒:“這罐快好了,可以濾藥渣了!”“那罐火小點,要慢熬!”
就在這時,營門口傳來一陣喧嘩。裴琰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玄色勁裝上沾著新鮮塵土,臉上帶著飛揚的神采,聲音洪亮地穿透了營中的壓抑:“捷報!大捷!前方又奪回一處營寨!斬首數百!”
他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石頭。營中瞬間一靜,隨即爆發出幾聲微弱的叫好,更多的是沉默。
幾個還能動彈的輕傷員掙紮著擡起頭,眼中燃起一絲光亮。主事的軍醫停下手中的活計,抹了把額頭的汗,長長籲了口氣。
角落裡,一個斷了腿的老兵靠著牆,渾濁的眼睛看向裴琰,乾裂的嘴唇動了動,終究冇發出聲音,隻緩緩閉上眼,臉上是深深的疲憊。
阿竹搗藥的動作頓住了,擡頭看向裴琰,又看向營中依舊呻吟不絕的傷兵,年輕的臉龐上閃過一絲茫然。
烏蘭緹聽到裴琰的聲音,立刻從藥灶邊擡起頭,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下意識就想朝他跑過去。但看到裴琰徑直走向沈昭,又瞥見營內慘狀,她腳步頓了一下,隻是眼睛亮亮地望著他,手裡的蒲扇都忘了扇。
裴琰臉上的喜色在掃過營內慘狀時收斂了幾分,他徑直走到沈昭身邊,壓低了些聲音,卻掩不住振奮:“嫂子,珩哥這一仗打得漂亮!逆賊吃了大虧,短時間內難以再組織有效進攻了!我們……”
他話未說完,營門口更大的喧嘩聲驟然響起,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痛呼和輔兵急促的吆喝。
“快!讓開!重傷!”
“擡這邊!輕點!”
幾副擔架被匆匆擡了進來,上麵的人血跡斑斑。
一個年輕士兵的右臂齊肩而斷,僅剩一點皮肉連著,創口處血肉模糊,斷骨森然。他臉色慘白,身體因劇痛而劇烈抽搐。濃烈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營中原本的氣息。
擔架就放在離阿竹和藥灶不遠的地方。那斷臂處湧出的鮮血迅速染紅了擔架下的乾草。
少年搗藥的手猛地僵住,石杵“哐當”一聲掉在石臼裡。他死死盯著那處可怕的傷口,胃裡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旁邊分揀藥材的兩個少年也僵在原地,臉色發青,最小的孩子更是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躲到慧娘身後。
烏蘭緹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看著那慘烈的傷口,她倒抽一口冷氣,臉色也白了白,下意識地捂住了嘴,但很快,她放下手,用力咬了咬嘴唇,眼神變得堅定,非但冇退後,反而上前一步,護住了那個被嚇哭的孩子,把他往自己身後拉了拉,粗聲粗氣卻帶著安撫道:“彆怕!彆看!去幫姐姐看著藥罐,彆煎糊了!”
沈昭已快步走到擔架旁,聲音冷靜:“按住他!止血帶!烈酒!金針!”
主事軍醫和兩個輔兵慌忙上前死死按住那掙紮的士兵。軍醫手忙腳亂地尋找止血帶。
阿竹看著沈昭沾滿血汙卻異常沉穩的手,看著那士兵痛苦扭曲的臉,看著斷臂處不斷湧出的刺目鮮紅,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
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的恐懼被強韌壓了下去。
他彎腰,一把抓起掉在石臼裡的石杵,不管不顧地將搗了一半的止血草繼續用力搗碎,草汁四濺。
搗了幾下,他丟下石杵,雙手顫抖著捧起那團黏糊糊的墨綠色藥泥,踉蹌著衝到沈昭身邊,將藥泥遞到她沾滿鮮血的手邊。
“夫人……藥……”他的聲音乾澀發顫,幾乎不成調子。
沈昭冇有看他,隻極快地接過那團藥泥,精準地按壓在斷臂創口上方的大血管處。她另一隻手接過軍醫遞來的烈酒,沖洗傷口邊緣。動作冇有絲毫猶豫。
阿竹退後半步,依舊站在原地,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他看著沈昭沾滿血汙和藥泥的雙手,看著那士兵因劇痛而扭曲的臉,又看了看自己同樣沾滿草汁和塵土的手。營中濃重的血腥味和藥草味混合著,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肺腑上。
沈昭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冇有波瀾:“鑷子。”
阿竹的目光掃過旁邊台上沾著暗紅血漬的幾件工具,他認出了那柄用來夾取腐肉和碎骨的生鐵鑷子。他喉頭滾動了一下,伸出手,指尖觸到那冰冷的金屬。他猛地一把握住,將那沉重的鑷子遞向沈昭同樣沾滿血汙的手。
“給。”這一次,聲音穩定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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